2018年12月16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當金文泰遇上修頓夫人

〔照片中的Chips of China並非小思老師賜示的那一本,是從HKALL借回來的。但同樣有修頓夫人的簽名,也頗珍貴。〕
  
當金文泰遇上修頓夫人

題目看來相當「戀殖」,複雜而曖昧。但說到對一個時代與政權的感情,不論統治者與平民,不論任何意識形態,又何曾不是複雜而曖昧的?

大概兩年前,小思老師購得一本1930年的舊書Chips of China,作者Bella Sidney Woolf,又名Mrs. W.T. Southorn。書名「中國碎片」,內容也實在妙趣橫生,包括住在終年霧濕的山頂的苦與樂;中國傭人以「蘋果批」巧喻英國主子應像華人一樣三妻四妾;還有香江月夜的醉人美景和遍山粉色繡球花的盛況。獻詞裏說「謹以這本小書獻給丈夫,以誌我們在香港共渡的所有美好時光」,一看即知是某殖民地高官夫人在香港留連忘返的消閒小品。

這位英國夫人姓Woolf,很難不聯想她或許跟布魯姆斯伯里文學社團(Bloomsbury Group)的維珍妮亞.吳爾芙有關。果不其然,鼎鼎大名的小說家的丈夫Leonard Woolf正是她的弟弟,吳爾芙就是她的弟婦。還不止於此,首頁上有作者1931年聖誕的簽名,採用夫姓作Bella Southorn,丈夫是誰?——Southorn,就是修頓球場那個「修頓」,家住山頂碧廬,曾替金文泰及貝璐署任港督的輔政司修頓爵士。

讀一本港督夫人的小品而覺津津有味,「戀殖」意識可謂水洗難清。但修頓夫人不愧為吳爾芙的大姑,這部「中國碎片」開展得幽默風趣,如夢如幻,教人在種種「戀殖」的論述中,思考殖民者對香港之戀又是怎麼一回事。當然,書中難免薩依特(Edward Said)式的各種東方奇觀與離地感,但單看序言一篇就寫得別致又趣味盎然︰中國僕人把一對明代花瓶的其中一隻打碎了,洋主人震驚質問 “Oh, boy, how did you do that?”(喂,阿仔,你怎可以這樣啊?)僕人遂拿起另一隻花瓶再示範一遍,哐啷一聲,一地碎片,然後說 So fashion, Mississy” (就這樣啊,太太。)

修頓夫人認為這個的故事固然讓一眾洋主人匪夷所思,但同時質疑為什麼不可以從「美與幽默」的角度欣賞這片土地上的中國人。正如一眾的東方人,一直以無限的包容去接納洋人匪夷所思的行徑一樣。然後作者再優美地把這種互相凝睇的努力,嫁接到一個中國典故去作結︰莊周夢蝶,蝶夢莊周,英國人在中國人之間生活,到底誰是對誰是錯,誰是真誰是夢呢?

也在兩年前差不多同一時間,企鵝出版社首度推出「香港系列」英文叢書The Hong Kong Series,其中一本叫Cantonese Love Stories,題目向金文泰英譯招子庸的《粵謳》Cantonese Love Songs致意,但內容其實是董啟章1999年出版的《The Catalogue》(又名《夢華錄》)的英譯。原著以九十九件「潮流物件」敘寫九十九篇托物寄意的「筆記小說」,遙遙地向宋代孟元老追記北宋開封城風貌的《東京夢華錄》致意。因思慕汴梁名物而抒發的鬱結,《夢華錄》能繼承多少?

Cantonese Love Stories節譯其中二十五篇故事,序言作者Virginia Anderson(維真尼亞.安德遜)卻是董啟章《時間繁史.啞瓷之光》裏的一個中英混血兒角色。維真尼亞從事香港文化研究,於是暢論金文泰英譯《粵謳》如何與二十世紀末的潮流物品互相發明。九十年前的《粵謳》與九十年代的潮流物語,哪一個更能打動廿一世紀的混血少女呢?維真尼亞在序言裏引述董啟章給她的答案︰莊周夢蝶,蝶夢莊周,人在文學作品中見到自己,還是透過自己呈現文學作品呢?——維是董創造的角色,維亦創造了董的小說。

一個香港作家的英譯小說向前港督的作品致意,並靠虛構的中英混血兒角色為新作寫序;英國港督夫人透過瑰麗的「中國碎片」,在迷離的香港夜色中寫下對東方小島的驚異與不捨——這異次元的「戀殖」或「殖戀」情結,真是糟哚哚一窩粥。兩位的序言不約而同以「莊周夢蝶」作結,卻是文學世界中辯證實踐的一貫高明處。修頓夫人這位短暫旅港專才,以及金文泰對香港文學所留下的一點靈感,能否被納入香港文學的視野裏呢?暫時言之尚早。但他們為香港身世留下的問題,肯定值得好好參詳︰金文泰最推崇的香港地道語言,到底名叫「廣東」話;修頓夫人筆下奇情夢幻的香港,到底是Chips of China——那究竟是中國的一部份,還是中國分裂出來的一部份呢?好深奧啊。

(原載2018年12月10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