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5日 星期六

夕拾朝花.告訴他們

〔電影真的幾好看。送埋個link畀你。〕

告訴他們

近日離世消息不絕,富豪、大俠、影業大亨、曾經靚絕的美人,統統有著同一去處。真箇「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麼?也未必。今時今日,要覓得一丘黃土作葬身之所,幾成夢想。

我不是對紀念花園或海上撒灰的綠色殯葬有什麼意見。正因為對這個問題沒意見,當收到小思老師推介李睿珺導演的《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的短訊時,我不大懂得反應。她更千叮萬囑不要匆匆忙忙地看,不要先看任何影評與背景資料,還預告電影的節奏好慢好慢,要堅持到最後一個鏡頭,好好沉澱。可惜我對蘇童的同名原著小說有印象,知道那是關於老人期望入土為安,駕鶴西去的故事。也不礙事的,照看吧。

很專心地看到最後一個鏡頭,才發現,的確很奇妙。首先,對於文學改編的電影,我很少滿意,但這次電影竟遠勝原著,甚至顯出小說過份幽暗凄厲之處。更奇妙的是,我覺得這電影跟本不是要說殯葬的問題。

原小說不過五千多字︰爺爺愛到水塘邊看白鶴,跟兒孫說那是仙鶴,飛到哪裏就把一個人帶到天堂去,可是眼看自己是不可能的了,因為兒子們都想好了,死後就把他拉到西關去火葬,只有土葬的人才可乘鶴而去。童言無忌,孫兒建議何不先把自己埋起來,那就不用火葬,能讓白鶴帶走了。爺爺看這孩子真聰明,就吩咐他把自己埋了,一鏟接一鏟不要停,也不要害怕,埋到一半時還在叮囑「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孫兒圓了爺爺的心願,返到家門尖聲叫道︰「爺爺乘著白鶴去啦﹗」

電影卻把這小說演繹得血肉自然又細節豐滿。兩個小演員,不知何方神聖,演技「比真還真」。演孫兒智娃的孩子好好的捧著飯碗看孫悟空卡通,看著看著竟嚎啕大哭,全因悟空被壓在山下五百年了。爺爺安慰說明天就要放出來了,孫兒還是抽噎︰「可大家怎麼都在喝酒、跳舞、大笑呢?」人埋在地下,地上的人卻沒事一樣活著笑著,死生之大別,就這智娃最懂。

孫女苗苗倒是有點口齒不清,說話時眼睛會往上吊,腦子不大靈光,但與爺爺躺在禾稈上曬太陽,或躲在灶頭前燒雞蛋,都細緻動人。她對爺爺是另一種直接的理解,一同看塘前鶴群,最後順從守在挖坑的智娃旁邊,告別爺爺。

夾在中間的大人也不見得不孝。爺爺與兒媳同住,大家都勤勤懇懇,勸吃飯、勸睡覺、勸戒煙;女兒中秋節把父親接到家裏,瓜果糕餅,兒孫一堂。可說到父親要圈地土葬,總是一臉為難——村長正挨家挨戶地查人口,掀墳頭,把曾經下土的都拉到西關去火葬呢。爺爺只得慨︰「我把他們長成人,他們要把我變成煙了。」

這有點像早前網上流傳的一句︰「我送兒子讀劍橋,老了兒子送我入劍橋(護老院)。」但我認為電影真的不在反對火葬,而一味渲染所謂中國人土地之情而主張土葬。每種喪葬文化背後都有其道理,儒家的三年之喪「我愛其禮」、道家的「以天地為棺槨」、墨家更直言假使厚葬可以「富貧眾寡,定危治亂」,那就做吧。誰又比誰更合理呢?

既是如此,電影到底要說什麼呢?中國近年的殯葬改革運動的確駭人聽聞,那些劈棺、挖墳、再以火槍「就地火葬」的場面,電影都「手下留情」,連個屍體的鏡頭也沒有。可導演也說過,現在公映的仍是刪節版,把活埋一段刪了,而他當初卻是為了這一場戲而開拍電影的。活埋的鏡頭沒看到,只記得小說中的爺爺在泥土下面仍然傳來遙遠聲音︰「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

觀眾都知道不能駕鶴西歸了,更清醒的觀眾會說,怕明天就給村長掘出來拉到西關燒了吧。但我看都不重要。小說畢竟起了個好名字,「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每個心中的渴望,如何渺茫,都應該有說出來、被聽見的權利。為免成為地下電影,導演把爺爺在地下的聲音忍痛砍掉了。但餘音裊裊,我覺得電影的訊息反而更有力地存在於片名之上,泥土之中。告訴他們——這就是當今所有從事藝術創作的人,在層層審查的掩埋下,隱隱傳來的迴聲吧。 

(原載2018年11月5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