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6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之破滅

〔呢篇寫咗兩次呀陰功。第一次叫〈厲害了,D&G〉,後來覺得太浮躁。再寫過。〕
Marpessa for Dolce & Gabbana, photographed by Ferdinando Scianna, 1987

 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之破滅

          都說美人遲暮最不堪看,但見到D&G兩位老人家穿著灰巴巴的黑T裇,在紅底金花紋的背景中,荒腔走板地說出那句「Dui-bu-qi」,我知道,兩個男人、一個品牌、一個時代的遲暮以至衰竭,可以更加慘不忍睹。

2000年有部電影叫《西西里的美麗傳說》(Malèna),內容其實並不怎樣美麗,不過是一個丈夫上了戰場的美麗女人如何每天在西西里小鎮上接受所有男人的注目禮,並透過一個早熟的12歲男生之眼及導演的鏡頭對她盡情窺覬。但女主角莫尼卡.貝魯奇自此成為D&G品牌美學的最佳代言——典型的意式美人,波浪黑髮、精緻五官小臉、身段豐腴頎長、衣服穿在身上,身體流動在裏面,百份百水造的女人——再加上美艷而孀居寂寞,自然成為眾人欲望的對象。

          杜嘉班納在1986年以「真女人」系列(Real Women)起家,但一個女人如何地「真」?貝魯奇飾演的瑪蓮娜說明了做真女人有多累︰既是忠貞地等待丈夫從戰場歸來的妻子,又是照顧任拉丁文教師的父親的盡責女兒;德軍入城之際不得不出賣肉身,戰後丈夫奇跡歸來,她又得洗盡鉛華,重新擔當大地母親的角色,繼續精神與肉身的布施。電影中經常特寫她乳溝上重重的金十架,在在提醒觀眾在天主教文化底下,一個閉鎖小鎮上的美艷女人的重壓……隔著三十年回望,時移世易,這「真女人」形象,已多麼不合時宜。

          在一片女權至上,肩墊橫行的八十年代,杜嘉班納的「真女人」系列用上了突顯女性線條的輕紗、軟蕾絲與羊毛,還有向四十年代意大利電影致敬的兩件頭針織與闊擺長裙。品牌的繆思女神遠遠地延伸至《開放羅馬城》的馬格維尼、《人海萬花筒》的蘇菲亞羅蘭、還有永遠像一朵野玫瑰動人的卡蒂納C.C.。「真女人」把意大利新寫實電影運動演繹在時裝之上,這樣的求「真」意志,使杜嘉班納早在這次「辱華」事件前,已有一連串與世為忤的出位言行。

他們所「辱」的,包括稱人工授孕的孩子為「合成的化學後代」;稱時尚博客的婚紗很「廉價」;稱美國流行甜心「非常醜樣」;還有叫反對他們為特朗普夫人梅拉尼亞置裝的人收聲,「我們意大利人對政治無興趣,尤其對美國政治無興趣﹗」——這些言行的對錯關乎修養與立場,自有公論,但亦不妨看成是一場八十年代頂級設計師面對今天網路政治世界的負隅頑抗。他們以意大利的宗教與家庭本位觀念強調生育的真實,堅持美人必要高大艷麗不可方物,並且對政治入侵審美的行為深惡痛絕。靚字當頭,給我真靚人,其餘免問。

一直以來,杜嘉班納與一眾巨星合作,曾包辦麥當娜巡迴演唱的所有服裝設計,以豹紋、波點、玫瑰、聖心與十架的天主教玩味、繁花與水果的地中海風情,叱咤整個九十至千禧年代。而最玄妙的是,儘管近年他們在社交媒體與政治正確大潮中跌跌碰碰,D&G其實有著一切打入中國市場的條件,甚至未必不能如自己的口號#DGLovesChina所言,與中國市場心心相印。鞏俐大氣的美絕對不下於蘇菲亞羅蘭、中國傳統觀念之頑強亦不下於意大利,而說到中國女人,那些睥世人的「大媽」,不就是我行我素,挑戰各種閃亮混搭美學的消費中堅嗎?嘉班納先生最大的文化認識落差,不是用筷子吃Pizza,而是稍欠了一點耐性,去了解這個可能與他美學精神一拍即合的 #Dama&Glamour

因此,對於此次事件的神傷,與其說是西方設計師向中國強大市場「跪低」,我毋寧覺得是一次可惜的緣份錯失。D&G的時尚王國能否藉道歉收復市場失地或客戶情感,我想已經不再重要了。自從D&G變成#DG,一個品牌的偏鋒與態度,無可避免會成為一把雙刃劍,傷人傷己。由是「#」作為一個陷阱,意義已非常清楚。在還沒有Hashtag的年代,一張廣告照的含義,可以多麼複雜,浮想聯翩,無限延伸。不信你看看1987Dolce&Gabbana的廣告(圖),Marpessa Hennink的美,非筆墨所能形容,更非任何「#」可以形容。

 (原載2018年11月26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