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7日 星期日

從來沒有如此想讀歷史

〔如題。〕
 
少壯不努力,沒有揀History,選了自以為不用背書的Econ,因此嚴格而言世史的程度只有中三。雖然最後會考Econ成績也不賴,但每當對世界史地缺乏宏觀認識時總是悔恨——那些demand supply market free hands monetary system,何用花兩年青春去讀呢?經濟根本不用學,它根本像個巨浪在你的生活之中,一波又一波地猛擊過來。

言歸正傳,DSE歷史2(c)題可能被粗暴取消而鬧得滿城風雨,在後天星期二的《明報》寫了一篇,但篇幅所限,總覺結論還有不痛快之處,簡單以blog補充如下。

要知道試題應否取消,首先要理解試題的根本功能,它到底是為了讓民族感情豐富的人feel good而存在?還是給學生一個歷史難題以考核其獨立思考與判斷?若明顯是後者,那就不應把人家的考卷搶過來傷自己的心。

 其次,試卷的標準自然是優勝劣敗,以分高下。取消考題最簡單的結果就是︰便宜了答得差的人,答得好的人吃大虧。因此,教育局最擔心的那些會被誤導,真的錯以為日本在1900-45對中國利多於弊而指鹿為馬的考生,將會得到最大的利益和鼓勵。反而一個憑著獨立思考甚至愛國情操而洋洋灑灑寫下軍國主義侵華的弊處遠不能以短期留學或借貸來抵償的考生,得到的會是什麼?零分。懲罰懂歷史的學生,優惠不懂歷史的學生,這就是教育局的目的嗎?

但我還是要發揮超級樂觀的精神,一向相信沒有任何事情是毫無價值的,不鬧出這件事,我們不知道日本與中國新政革命如此關係密切,也不知道肩負歷史教育工作的教師與莘莘學子們,原來每天正面對著如此嚴峻的課程與大環境。要加油。

不是夕拾朝花之.夕拾5月14日之朝花

 〔疫情期間,本來沒有什麼慶祝的好心緒,但回頭又想,事已至此,到底痴長一歲,適逢餐廳又解禁,何不化個粧,似返個人地去食個飯呢?破例分享兩張不能免俗的照片,以誌三個月來首次穿連身裙。〕

Sabatini 的 Saint Honoré 真是沒話說,Rum酒、朱古力、原味三種忌廉在口腔中一絲不亂,加上小巧的泡芙還是層次分明……這甜品不是邪惡,是它忽然令節食變得邪惡﹗減肥更是一下子變得那麼不近人情而多餘。
 
 傳說中的老公視角

現實中比較常見的「餐廳經理視角」

夕拾朝花.我們八卦不起

〔為了八這一卦,我竟學會了玩《狼人殺》。過﹗〕
 
我們八卦不起

聽過某人批評女友︰「她一看報就先看娛樂版。」我馬上的反應是︰「又如何?如果換了是個男人,尤其一個事業頗有成的男人,拿起報紙先看娛樂版會怎樣?大多數人會覺得他的知識面很廣,連八卦新聞也不放過,難怪能接地氣、看事物周到圓融。即使未至於如此崇拜,也會推說可見男人工作壓力之大,用腦過度自然要看八卦新聞減壓了。」某人只好說︰「又唔係話妳……」

我要說的與其說是性別歧視,不如說是娛樂版歧視︰一種只能附麗於閱讀者性別與成就才顯現價值的新聞。但可曾想過一份報紙為什麼需要娛樂版?一個社會為什麼需要八卦雜誌?不論是生物學、心理學、社會學,都早有關於八卦(gossip)的研究,指出在一個社群之中,交換彼此已熟知人物之動向,有許多好處,是進化優勢之一。相當於一種互相捫虱的互惠演化,有利物種生存。

從生物學解釋,每當人們聽到八卦,不論好壞或是否與自己相關,主管情緒調控的腦前額葉都會特別活躍,以分析當中複雜的社會行為規範。簡言之,八卦時間其實就是大腦的「學嘢」時間,所謂見賢思齊,見不賢自省,這是我們身體設計的基本配備。這亦可以解釋為什麼有建設性的八卦會比較受歡迎。有建設性與事件本身的好壞無關,在乎能否「學到嘢」。舉個反例,單純批評一個人相貌很醜,通常不會是很好的八卦,因為相貌天生,批評不會讓我們學到任何東西;除非壞事做盡相由心生,外貌批評就有道德訓誡意味,值得一八。

當然,八卦者亦不完全是好學者,搬弄是非確實也有快感。生物學同樣告訴我們,每當聽到蜚短流長,尤其是名人的負面新聞,大腦內與滿足感與奬勵有關的尾狀核(caudate nucleus)就會活躍起來,簡單而言,幸災樂禍,原來又是人體的基本配備。不過,心理學家倒認為此一「獎勵反應」與前述學習動機相關,是「又上了一課」的滿足感,不見得愛看負面新聞的人個個黑心,當中可能體現名人付出的代價,而對自身非名人的狀況稍覺安慰;也可以因遙不可及的名人也有普通人的煩惱,而感覺自己並不孤單,可見八卦能平衡心理。

名人不至於一定成為我們的榜樣,在大眾媒體發達之前,今天的曝光率不能想像。但進化的智慧早已告訴我們,一個經常被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的人,一定對整個群體的存亡很重要,例如首領、資源分配者或戰士。而現代社會即使媒體互動紛紜,但明星仍有推動社會變化的能力。例如影星桂莉芙與樂隊Coldplay主音丈夫Chris Martin以「清醒分手」(conscious uncoupling)一詞玄妙地開啟一個「離婚2.0」的時代︰離婚後雙方仍保存完整自我,視對方為終生良師,令離婚率高達50%的美國人認真思考婚姻美滿與婚姻破裂以外的可能性。

有資深娛樂記者說過,名人八卦新聞好比的社會大眾信仰與立場的脈搏,在採訪室內與其他新聞的重要性無分軒輊,都是讓人探索、反省並共同建構集體回憶的歷史原材料。更重要的是,閱讀八卦新聞讓人更了解各種文化現象、公眾輿論與自己的想法,亦為世界帶來比較豐富、機微、具語境的道德法則。

可以說,有怎樣的社會就有怎樣的娛樂圈。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何我看到台灣男藝人被內地網紅分手並數述他與旗下女藝人不正常交往時,會有悲憤之感。我未至於天真到認為藝人都是德藝雙馨,我只是無法不把此事看成台灣藝人無法抵擋內地市場之誘惑而不自覺地靠攏的一場悲劇。這則八卦之高質,在於人物細膩複雜,多情而懸疑︰內地網紅家底富裕卻自力更生,不斷改進外貌又啞忍男友九年;男子一副好色慕少艾的格局卻又坦言早於網紅整容成功前認識她,喜歡她性格率直遂由一介粉絲轉成女友;旗下女藝人乖巧努力,得過金鐘獎主持,直言多年傾慕無法自拔——這當中有多少故事?對兩岸的藝能界文化差異又有多少啟示?總之比起我城「車廂偷吃蛋糕」事件之幼稚與無情,訓誡意境高太多。一台獨大,動輒封殺,只會讓我們以後的娛樂版,一片荒涼。

 〔原載2020年5月5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閃閃發亮的蚤子

〔說好了要寫一篇3,000字的張愛玲文章,寫成世都未寫完,卻寫出了這篇副產品。魯迅是一座山,張愛玲是一條河,或者是真的,但張愛玲的研究肯定是一座五指大山﹗〕

閃閃發亮的蚤子

上星期家輝先生有〈張愛玲預言香港下場〉一文,一貫的明察秋毫,從十三年前出土的〈重訪邊城〉讀出民國臨水照花人在一九六一年對香港的最後一次回眸。文章在一個師長輩的群組裏傳了一圈,為的就是那句「忽然空中飄來一縷屎臭,在黑暗中特別濃烈」和「但是我畢竟笑不出來,因為疑心是跟它訣別了」。百年浮城,香港不香,大概正中了香港人年來shitty之感,政制管治執行全頗有「一劈屎」之,市民氣不打一處來,專欄與之同呼吸,莫過於此。

然而天要下雨,祖師奶奶要去美國,都是不得不如此。而我橫看豎看,這〈重訪邊城〉終是透著親切——若非在香港唸過幾年書,初登文壇又即寫下〈第一爐香〉、〈第二爐香〉、〈傾城之戀〉這些名篇,那段在黑暗與屎味中與香港告別的惘然,還真寫不出來——那是一種「有過去」的告別,「還是馬可孛羅的世界,色香味俱全。我覺得是香港的臨去秋波,帶安撫的意味,看在我憶舊的份上。在黑暗中我的嘴唇旁動著微笑起來……」這跟魯迅匆匆到訪後的兩記當頭棒喝,自然又不同。這臭氣不生分,還帶著愛玲式獨有的自嘲與安撫。

因為前文一直提到她如何為免觸景生情而與舊日香港多作比較,連過海到港島區也可免則免,在張愛玲而言算是多情之舉,冷不防卻為了在中區的橫街買點金器送人而在暗夜迷路,最後竟引出那撲面而來濃烈的告別。那黑暗中的似笑未笑最是意味深長,彷彿向一個壞情人說︰也好,嘿嘿,我們就此永訣。

同樣的告別與解嘲,在另一個邊城也有過。〈重訪邊城〉寫張愛玲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到台灣,甫到機場即有一個幹練穿西裝的人問︰「你是李察.尼克森太太?」竟把張愛玲誤認作美國第一夫人。雖然尼克森太太金髮又是外國人,顯然錯認得離譜,「但是因為女人總無法完全不信一句諛詞」,張愛玲還是想到自己與第一夫人同是高瘦,且又戴著大墨鏡,就認真答了一句「不是,對不起」,然後再與來接機的朋友提及此事。誰知朋友有點不好意思地告訴她︰「是有這麼個人老是在機場接飛機,接美國名人,有點神經病。」她即寫道︰「我笑了起來,隨即被一陣抑鬱的浪潮淹沒了,是這孤島對外界的友情的渴望。」

當然我們可以一再讚嘆,遠在一九七二年震動世界的尼克森訪華前十年,張愛玲已敏感地寫出台灣這孤島的焦灼。但到底一個作家預言城市重要一些,還是預言人生重要一些?我寧可她說的是人生,自己的或是普遍的。在她筆下的人物或自身的經歷中,那些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溝渠的癡心錯付及表錯情;或在晚期小說〈相見歡〉與〈浮花浪蕊〉中無處安放的孤寡與神經質的友情渴望,都與這兩個邊城的境況一脈相通。誠然我們都留不住她,但未必不能相濡以沫地安慰。不留下來的原因,無非是「不夠遠」,不見得是台北和香港的錯。

看著我們幾乎要成了〈色,戒〉的易先生了,明明一段關係落得個如此慘酷的下場,仍然會想︰「這美人局兩年前在香港已經發動了,佈置得這樣週密,卻被美人臨時變計放走了他。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遇合。你始終是我的人。」明明是一場暗殺與利用失了手,始終想出個蕩氣迴腸的結局。誰是最多情的人?不到最後不會知。

一座華美的城,空氣中飄滿了屎;恰好對照張氏金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近讀《許子東現代文學課》裏引述一位美國教授肯定此語為「高度的現代主義」,並引伸說︰不是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而覺生命可惜;而是袍之所以華美,全因上面爬滿了密密的蚤子,閃閃發亮﹗不論你讀到這裏有沒有毛骨悚然,反正我是深信,香港不香,蚤子咬人,才值得留下來的人艱苦奮進。把這蚤子花紋寫得閃亮動人的,首推晚期作品〈相見歡〉與〈浮花浪蕊〉。小市民如何茫然地跨越一九四九?當此亂世,急景流年,值得一讀再讀。

 〔原載2020年4月28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隔離時看什麼書?

〔待中大圖書館重開,真要好好看一遍葉靈鳳捐贈藏書——疫情過後,真係好唔得閒。又,辦公室書架上自以為很別緻的唐女俑像伴《大唐李白》,現在已經一再移位了。〕

隔離時看什麼書?

這不是一個「少數有特權可以待在家中的人」才要考慮的問題。即使你仍然要上班,本來在街上的時間都在家裏了,除卻煮食做運動,理論上可以騰出來閱讀的時間的確是多了。再加上大量不得已在家工作,在家學習的人,於是閱讀的假設性需求一下子湧現,近月來就有無數免費電子書、免費網上大學課程,免費經典下載的網址在轉發。目不暇給之餘,如果我再問一遍︰「隔離時看『了』什麼書?」相信大部份人的答案都是︰「看了許多的書……名。」

然而看書名是否一無是處?記得多年前梁文道說過他在大學時的創舉(之一),就是把大學圖書館內的所有書的「書名」都看一遍。在還沒有線上目錄的年代,大概就是沿著一排一排書架,逐一看那些書脊吧?這樣比起看目錄卡又好一點,因為可以一併了解書的厚薄大小,好奇的話甚至可以拿起來看一眼封面。他當年的行徑,背後自然有個博大的知識論考掘意圖。多年來我喜歡傳播此事,卻無意效顰。現在想來,其實這種「經眼錄」的讀書法,一直存在,只是沒他做得那麼徹底。一般人如我輩,judge a book by its cover,看過書評、甚至只看過百字不到的「一週書訊」就當看過該書的情況還會少嗎?但吾生有涯,而知無涯,這都是逼不得已的事。一想到文人與書的愛恨交纏關係,就不得不一提我最喜歡的葉靈鳳。他對書博愛、深情、不黏滯、有個性的態度,幾乎就像一個完美情人。是時候把葉氏三冊《讀書隨筆》拿出來好好看一遍了。

葉靈鳳不以藏書家自許,但數量上仍很可觀。據說來港前留在上海的有過萬冊,失於戰火後在香港重新搜購,亦得六千多冊,以世界史地、美術畫冊、古人筆記、傳記為主。葉氏離世後除了珍本《新安縣志》捐予廣州中山圖書館以外,其餘中外圖書家人悉數捐贈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現存善本書庫,從網上目錄可見,約有一千四百多種。葉氏強調他的藏書大部份不是什麼珍本——例如他的《紅樓夢》不過是六十年代星洲世界書局版——最自豪是他的書齋是「有生命的」,他說過「書齋的生命是依賴書的本身來維持的。一間不是經常有新書來滋養的書齋,那是藏書樓,是書庫,是沒有生命的。」而書齋的生命,也就是葉靈鳳的寫作生命,經常買書,經常讀書。他也曾引述一則愛書人的幽默︰防治書蟲(蠹魚)的最佳方法,不用什麼名貴的器材,就是時常翻閱。

他又曾書桌右邊添一小書架,使堆集在地上和桌上的書有個安身之處,但對於哪些書可以成為「座右書」難以取捨,結果是「即使《香港的蝴蝶》傍著《意大利的藝術社會史》、《鴉片戰爭》傍著《拍案驚奇》,我也暫且不去管它。」書架上偶然「九唔搭八」的情況相信不少鬧書災的房間也會有。但有時候別有會心或只有自己明白的佈置也是理書架的趣味之一,例如在張大春的三冊《大唐李白》旁邊放一個我在西安時買的胖嘟嘟仕女陶俑;在《金瓶梅》旁邊有格非的《雪隱鷺鷥》;《香港文化眾聲道》與《香港文縱》旁邊有本雅明的《單行道》與Walter Benjamin’s Archive伴著,書就會忽然變得特別可親可讀。

葉靈鳳的愛書人(bibliophile)態度就是這麼可愛。至於他如何以短短數百字寫出世界文學名著的神韻,勾連趣聞軼事,把遠在天邊的文壇往跡帶到讀者眼前,則是讀過《讀書隨筆》的人都能領會的。而我這次的隔離閱讀經驗,其實還有一個任務,就是比對葉靈鳳身後捐贈中文大學的藏書與他所談過的書,看看題材與比例上有何差別。由於工程比想像中浩瀚,暫時的發現只有兩項︰一、葉靈鳳書話中寫過的書,只是藏書中的冰山一角,大部份甚至不見於最後的書目之中,尤其是文學作品。二、他經常把大部頭經典舉重若輕,寫得深入淺出;但對於一些風評不佳或不見經傳的洋人中國見聞之類,卻與學術專著與檔案史料放在一起,形成獨特的知識風貌。這種做學問的mix and match,多少得歸功於一種精神上的自由與隔離。原來不是隔離才讀書,是讀書要隔離啊﹗

〔原載2020年4月21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從《杜夫人》說起

〔待港大圖書館重開,真要好好看一趟《天光報》。《鮮花殘淚》中的謝賢與南紅也是值得一看。〕
從《杜夫人》說起

          今年二月中收到小思老師短訊︰「這是望雲1941年寫的流行小說。極珍貴,是藏書家林冠中慷慨捐贈給中大圖書館。此書大量以那時代的香港城市地景作故事背景。如果你們有興趣,可以先看一看。」附圖是三本題為《杜夫人》的小說,分別是上集、中集與第三集。當時疫情未算緊張,但聞說老師自年初四起已一直足不出戶,也就嚴嚴戴好口罩,在老師家樓下管理處匆匆交談幾句,迅速交收就是。書到手後把上冊匆匆閱過一遍,然後鎖在辦公室,本待復課後回校再影印及處理,誰知復課無期。最近想起,便打算返校把書看完。

          有八十年歷史的薄薄三冊,紙質有點脆,揭頁都要特別輕巧,三冊屬「天光報小說」系列,「中華民國三拾年七月拾日初版」。曾有資料記載望雲的《杜夫人》在1941225日起在《天光報》連載,但未知何時結束。想是連載後反映不俗,同年7月即打著「天光報連載小說」的旗號出版小說單行本,定價二角半(還未算是「三毫子小說」)。因《杜夫人》在文獻上的紀錄一直不完整,傻傻的我也就沾沾自喜,自覺此刻三書在手,終可一窺全豹,欣喜不已。

          作者望雲原名張文炳,是香港的第一代文青,在《島上》和《鐵馬》發表時用筆名張吻冰,寫過頗為耐人尋味的「自傳體」小說〈粉臉上的黑痣〉和在1929年堪稱前衛的純外國背景宗教題材小說〈費勒斯神父〉。但聽說為稻粱謀,張吻冰搖身一變「望雲」,在1939年寫出風行一時的俠盜間諜小說《黑俠》,美雄美人的故事在抗戰期間更承載著無數市民的幻想。自此望雲的流行作家身份已然定型,甚至被某本《香港小說史》歸類為「粗製濫造『港島傳奇』」的作者,以本土元素吸引讀者,但文筆則「完全退步到五四之前的舊小說」。
         
          先不論加入本土元素及舊小說文筆到底是否涉及價值問題,此類批評來來去去也就圍繞著類型小說《黑俠》發論,細讀絕無僅有。老實說若非有此珍貴版本在手我也不會特別留意望雲的《杜夫人》,但一讀實在傾心,尤其在此隔離日子,與1941年山雨欲來的香港頗能感通,完全明白非常時期所需要的精神安慰與娛樂會是什麼。先看《杜夫人》第一段︰「艷陽滿街,薰風飄袂,一九三九年的春天是個晴朗的春天。遊春仕女,打卜公花園出來,朝東走去,過了一處十字路口,可見一座石橋。那便是堅尼地道的開頭。這堅尼地道俗稱二馬路。環境備園林之妙,十分幽勝。踏進石橋,可見山頂纜車,橫空而過。介乎這纜車道和具有大半世紀歷史的聖約瑟書院之間,那兒有一座小小的洋房,白堊紅牆,建築典雅。樓上人家,樓下開設了一家小店。這小店什麼也不賣,卻只賣鮮花。顏曰杜夫人花肆。」

          我好像跌進電影《情迷午夜巴黎》的世界,瞬間被1939年的港島半山迷住。而且所謂「五四前舊小說」的文字,果真是一種倒退嗎?例如很典雅地把匾額上的文字叫做「顏曰」,有什麼問題?也許唯五四新文學為進步,見本土地景即覺通俗的看法,才是倒退。但真正令我感到小說之清新的,是我看到此書第三冊收結時,駭然發覺那不是最後一冊﹗小說就在私奔出走關頭戛然而止﹗

          此驚非同小可,我急需知道這位杜夫人最後為什麼跟男主角杜松齡有了一個相見又不能相認的女兒,以後來又何以自稱杜夫人。港大藏有19411月至9月份的《天光報》,但現在閉館。靈機一動,記得望雲的小說有不少改編成粵語片,果然《杜夫人》就是1958年的《鮮花殘淚》,Youtube還可以看到﹗90分鐘過去,結局知道了,戲中的謝賢、嘉玲、南紅也稱得上風華正茂,但是全片很平庸無味,問題就在沒有了那些香港地方色彩與溫文爾雅的舊小說氣息﹗由此可見,簡單把望雲編派成通俗作家並不妥當,跟《鮮花殘淚》一比,《杜夫人》寫二三十年代中上階層生活清新含蓄;所反映淪陷前香港市民的娛樂需求又與今天煲劇大眾何其相似。這是三冊不完整的《杜夫人》給我的珍貴反思。

〔原載2020年4月14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還看《明朝》

〔所謂的「成化鬥彩雞缸杯」,原來淘寶有好多,由5.6元到2.8億不等,夠科幻了吧。〕
 

還看《明朝》

          有沒有遇到過這樣惱人的問題︰「如果讓你選擇,最希望可以回到哪個朝代生活?」這個問題惱人之處不在其不切實際,而是它期待的答案太需要實際的歷史知識了。你讓我答「民國」、「魏晉」、「唐朝」、「宋朝」,我要傾倒出多少的歷史細節才能讓答案免於尷尬地合理?讀畢駱以軍的小說《明朝》,你至少在下次遇到這個問題時,可以好整以暇,別出心裁地說一句︰「也許,明朝?」

          構思不驚人死不休的駱以軍的《明朝》,自然不是《明朝那些事兒》的文學版,而是一部結合文化歷史、科幻未來,以及刻下文壇八卦的「歷史科幻私小說」︰話說人類終將滅絕,一群科學家決定先發制人,要創製一個幻美如夢的AI機器文明以作遠端投射,只求萬年以後在某一顆星球裏讓人類繁殖與文明重啟。所選用的文明範本,經詳細討論後敲定是廢材皇帝輩出,暗黑腐敗的明朝。主人公「我」負責訓練AI機器人,把〈青綠山水圖〉、〈美人圖〉、《牡丹亭》、《金瓶梅》、《本草綱目》、帝王、名臣與文人逐一灌進系統。同時,人物如仇英、錢謙益、徐渭、李贄、明神宗甚至西門慶都複影疊形地再現於當代台灣文壇。餘下的當然就只有駱以軍的拿手好戲,走鋼索一樣危險的私小說表演。

人類文明遠端投射,如此橋段一定讓你想到那本熱爆的科幻小說《三體》,即人類面臨遠超於自己的文明來襲時,到底可以用什麼來迎戰的問題。事實上駱以軍也老實不客氣地在《明朝》開首即引劉慈欣的《三體》作引子︰被降成二維(或者說拍扁了的)太陽系,原來很像梵谷的《星空》。於是《明朝》沒等到外星人來襲,小說先受到地球人攻擊了。簡言之︰一個好端端的台灣作家,怎麼「投降」去引述內地小說作引子,還要挪用整個文明遠端投射的點子?

          加上在「去中國化」的大勢裏,台灣小說家一頭栽進華夏文化錦繡河山之中,實在是越來越「不夠台灣」,會否又是再一次的投降?對於外省第二代作家近年在台灣的發展與心態,這千絲萬縷的題目我沒有研究也不便說些概括性的外行話。只是關於「投降」,我們不要忘記《明朝》裏早提到,降清貳臣「錢謙益」正是整個明朝AI系統裏的秘密武器︰一旦未來那個明朝星球再次遭受侵襲,「錢謙益」即能按大運算的勝敗結果而決定啟動「投降」模式,在更高階的文明裏存活過來,成為「復國英雄」,使明朝永續。台灣,也有這一種無間道?

          這是統獨思維以外的文人建國方略,或許我們應該言歸正傳說說明朝的文化之路。《明朝》中的仇英,既是那位天才畫家也是台灣文壇裏一位酷肖駱以軍的「仇先生」。仇英重繪舊作,脫胎換骨;仇先生亦以把身邊人事縱橫捭闔而聞名的私小說作者。書中不時讚嘆自古以來那些百科全書式的小說,吞噬大量他人和歷史經驗的全方位寫作。而現實中駱以軍橫衝直撞又鋒利無比的私小說到底擊殺或至少割傷過多少的心靈,這相信是當事人也無法衡量的一場體驗。我讀著那些台灣文壇呼之欲出的影射與重組,在最深心處,其實對其中的膽量與器量,有一種很隱密的佩服。關鍵在於他們懂得,一種「鬥彩」世界的規律。

          《明朝》第十一章提到一只小小的「成化鬥彩雞缸杯」。所謂鬥彩,是以青花顏料在素色瓷胎先勾出輪廓,塗上玻璃釉以高溫燒成釉下青花瓷,再於此釉上的青花區塊填上鮮紅、油紅、胭脂紅、鵝黃、杏黃、薑黃、松綠或淺紫,層層低溫燒就。釉下青花與釉上彩繪艷色不相上下,構成鬥彩的鑑賞趣味。但這幾乎也是一切文學創作的隱喻︰作家筆下的釉上彩繪,畢生都在跟釉下青花鬥彩。這輪廓影影綽綽,可以是歷史、現實、隔岸的中國,或先輩作家的影響焦慮,總之是那麼頑強地冷冷地從底層觀看。像駱以軍一樣不守法度或不像駱以軍而嚴守法度的作家,同樣要面對不同形式的鬥彩,且誰也不知何時會鬥得一敗塗地。讓人堅持下去的,大概就是千萬光年以後的那個「明朝」(明天)吧。
 

 〔原載2020年4月7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