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5日 星期一

夕拾朝花.猶唱《帝女花》

〔有個聲音話我知,其實我還未把當日最精彩處說出。例如說得吳美筠博士哽咽的一句,周世顯面對清帝時的無畏無懼——
  
(清帝喝白)周駙馬。(開拉大滾花下句)你出言都縱有千斤重,好在孤有容人海量都未能量。你見否殿前百酌鳳凰筵,後有刀槍和斧杖。
 (世顯大滾花下句)倘若殺人不在金鸞殿,可以一張蘆蓆把屍藏。倘若殺身恰在鳳凰台,銀廓金棺難慰民怨暢

下次有人跟我們說,「其實張刀一直都在你頭上」,何苦還要那麼辛苦抗辯的時候。我們要記住周世顯的話︰我就是要把不公不正,昭示天下,蘆蓆裹屍,在所不辭。〕
  猶唱《帝女花》

落花滿天蔽月光,時時在香港人的文化記憶裏流轉。這個年輕公主與駙馬以身殉國的故事有何魅力?〈香夭〉一曲何以經常與香港重大歷史時刻碰面?前星期六在香港文學文化沙龍聽得張敏慧老師講《帝女花》,並一眾嘉賓與師生的激盪交流,令我感恩。

張老師帶著一頁頁靛藍墨水印成的珍貴「泥印本」影像,重現1957年仙鳳鳴劇團《帝女花》演出文本的歷史原貌,跳過故事大綱歷史背景,直接為我們講述校訂唐滌生原創劇本的過程。起初也擔心聽不明白,但隨即發現,只要有好導航,案頭劇的最大魅力,就在一字一句,甚至一個標點符號之間,前文後理即在其中。

一、看帝女還是看駙馬
《帝女花》以帝女為題,自然是以明末崇禎愛女長平宮主為軸心。開首第一場〈樹盟〉即是鳳台選婿,二人初遇,針鋒相對,旋即相知相交,更訂下二人以身殉國的共同命運,令人目不暇給︰「(長平)周世顯,語云男兒膝下有黃金,你奈何折腰求鳳侶,敢問士有百行,以何為首。」「(世顯)所謂新入宮廷,當行宮禮,宮主是天下女子儀範,奈何出一語把天下男兒辱,敢問女有四德,到底以邊一樣佔先頭。」「(長平)周世顯,擅詞令者,只合遊說於列國,倘若以詞令求偶於鳳台,未見其誠,益增其醜。」「(世顯)言語發自心聲, 詞令寄於學問,我雖無經天緯地才,亦有惜玉憐香意,可惜人既不以摯誠待我,我又何必以誠信相投。」

這是用電腦打一遍出來也幾乎要哽咽的好詞。張老師說得好,整齣《帝女花》中長平與周世顯根本沒多少機會來得及談情,家國多難,二人都在沒有什麼好心緒之時,看到對方是風雨亂世中不負誓盟的同路人,但求真誠相待,到死如花也並頭。

二、愛情劇還是宮闈劇
第二場的〈香劫〉緊接長平經歷「國亡、父崩、母縊、妹夭、弟離」之苦,並為父皇傷臂而離宮,是宮闈劇中悲壯的大場面。張老師獨點出唐滌生的舞台說明︰「(十二宮娥俱散髮血衣食住雁兒落在底景分邊上,或跳御溝,或撞柱,或操刀自刃露紫標,在排戲時嚴格處理投死之秩序,與伏屍之位置)」一語即見劇作家不但在曲詞上妙筆生花,且對舞台畫面有全盤的把握,當中的「排戲」與「嚴格處理」秩序與位置,確實把一向有即興成份的戲曲提昇至新的藝術層次,令《帝女花》成為經典的「戲保人」劇目——即熟念曲詞,照本演畢全劇即能過關的好戲。

〈庵遇〉為少見的「談情」戲,所謂「不認不認還須認」,長平劫後與周世顯在維摩庵重逢,經不住多番試探,對駙馬再度傾心。張老師指出一般把周世顯哭訴的版本作︰「宮主你避世難拋破鏡緣,應該要多謝情天,快把夫郎認。」乍看無問題,但一與泥印本對照即見高下︰「應該要多謝情天,替你把夫郎剩。」我們聽到頓時一陣「毛管戙」——前朝駙馬不是殷殷地叫宮主「你認我吧﹗」而是告訴她「往日翠擁珠圍千人敬,今日更無一個可叮嚀」,原來天地間的親人就只剩我倆了。

三、歷史真實還是人性真實
張老師亦舉出一些在《帝女花》中應予理解和校正的歷史問題,例如崇禎不應喊長平宮主作「平兒」,世顯不會說「似是仁慈清世祖」的廟號,以及把清帝變成攝政皇多爾袞的戲劇考慮。但在座各人更鍾情的是劇中種種人性的真實。周鍾周寶倫父子典型的識時務性格,盡見於二人白欖「(鍾)前朝一朵帝女花(倫)此時價值千斤重(鍾)纖纖弱質無作為(寶)霸主得之有大用(鍾)莫非借她作正義旗(倫)個中玄妙誰能懂(鍾)唉,賣之誠恐負舊朝(倫)不賣如何有新祿俸。」

一朵帝女花,上場歷劫時只有十五歲,與駙馬共飲砒才十六,但國破家亡,政體更迭,恩愛情讎都由她帶著夫郎面對;兩個純潔的靈魂在金殿上無畏無懼,始終如一地戳破政治的收買。沙龍當日年青的朋友不少,記得你們好像比較靜,但三四個小時一直參與其中,在那天精彩的演講與交流以外,時時讓我別有一番感激。

(原載2019年4月8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雜感餅乾

〔這篇超級無聊,我又認。〕
 雜感餅乾

無寫錯字,是要說關於餅乾的雜感,當然也包括什錦餅乾。話說前陣子有一幅賭王家居照片,角落處竟有一紅色長方鐵罐裝的「嘉頓家庭什餅」,好事者馬上留言詢問︰「罐餅畀邊個食?」富豪家中出現802公斤裝的什餅,正好說明,餅乾是多麼入屋的一種食物,無論環境順逆,疾病健康。

紅罐什餅誠然地道,但我懷疑最家傳戶曉的還是藍罐。前陣子連開夜車,終於極不健康地把最後一盒新年禮物解封,就是藍罐。今時今日應該沒有人吃藍罐而覺得驚為天人,但你還是不得不佩服那種毫不掩飾地把牛油、糖、麵粉、香精高度結合,十年如一日的穩定比例和味道。更經典是那樂隊組合一般的五款口味,在丹麥這五款曲奇各有名目︰秋月(Harvest Moon)、牛油普雷結(Butter Pretzel)、糖方塊(Sugar Slice)、雲呢嗱圈(Vanilla Ring)和加侖子脆(Currant Crunch)。像我這樣的一個結構主義者,怎捨得不把五種曲奇選擇解釋為五種人生類型呢?

根據WhatsApp親友的調查結果,最愛秋月與加侖子脆的是叮噹馬頭、雲呢嗱圈緊隨其後、鋪滿大大粒砂糖的普雷結與方塊同病相憐敬陪末座。正印模樣的秋月名列前茅,毫無懸念,一副明星相,味道正派無添加,鹹甜軟硬剛剛好。在一罐曲奇面前毫不猶豫就拿起這塊完美的牛油圓餅的人,通常不是考第一,就是班長,再不然,都是自信滿滿的人。這個選擇絕不含糊地說明︰「我,值得擁有。」

加侖子脆卻是另一個世界。有人把它排第一,有人排第五。我小時候就把它排第五,比硌牙的砂糖曲奇還要差。太反叛了,好好的曲奇餅,怎麼可以混入不明的黑色果肉,還要烘得苦中帶酸,表面粗糙凹不平,鬆脆得隨時瓦解的質感,選它的都是性格巨星,而且爽朗乾脆地不介意他人知道自己是性格巨星。

雲呢拿圈深諳中庸之道,不如秋月那樣香濃,就以優雅的香草味取勝。唧筒做出來的花紋,使它帶著與眾不同的口感,五款之中相對最為柔軟,挑這款的多是溫婉好人。普雷結與它是朋友,兩者原來同樣傳統——丹麥人在聖誕節會用紅絲帶穿過這些有洞的曲奇餅,然後掛在聖誕樹上——使它們都帶有一點愛家庭的氣息。喜歡砂糖滿滿的布雷結的,還因為未脫孩子愛甜的稚氣,也是比較可愛的人。

從未聽過有人說最喜歡糖方塊,也不相信有人會打開一罐新的曲奇就先下手為強地選上這一塊四邊形。個人認為它的味道與普雷結一模一樣——雖然總有食神級的人說形狀不一樣味道就肯定不一樣——但它的形狀比人家無趣十倍,太厚重,too square。但你別說,如果有人不加思索就選它,通常都是「不能錯過的男/女朋友」。他們極之善解人意又節儉,溫柔地挑一塊總被人遺棄的,反正就是塊餅乾嘛,人棄我取,維持餅罐的生態平衡也很重要。極具潛質的綠色和平份子。

要說吃餅乾吃得最上心的,應該是英國人——這是英國人說的——如果法國的「國食」是芝士,意大利是麵食,英國就是餅乾。他們還解釋得有根有據,文化食評家Nigel Slater就說餅乾源於英國航海發達,能帶到船上幾個月不變壞的乾糧,就是炮一樣硬的麥餅。餅乾經工業時代大量生產而普及,同時照應了大量旅行者路上充飢的需要,這些原因都非常英國。在他的飲食散文集Eating for England就有十篇以上專寫餅乾,當中首推蘇格蘭麥維他消化餅,香港人該一點不陌生了。

除了搗碎成蛋糕餅底以外,我從未聽過有人說消化餅好好食,那獨有的氣味令我想到倉鼠籠中鋪在底層的木屑。說到餅乾,真正讓我吃到頓覺天上人間的,應是八十年代媽媽去一趟海運大廈天祥公司買回來的St Michael Assorted Biscuits什餅。記憶中有小巧冰涼的雲呢嗱威化、花紋典雅的吉士夾心、Bourbon朱古力夾心,中間一點紅的果占夾心、灑滿幼砂糖印上NICE的方塊、金紙包裹的朱古力手指、有著類似合桃酥裂紋但質感非常結實的薑味夾心,好像還有一種叫維也納的,粉狀酥軟,非常香。

這就是我什錦式的餅乾雜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徘徊於美味與無味、熱鬧與寂寞、本土與殖民之間。


(原載2019年4月1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編劇與小兵

〔這篇有些結果在我意料之外。說到底,我只願好作品都有好報。〕
 
劇與小兵

名編劇陳韻文在專欄文章〈有話直說〉與〈記憶中的事實〉中,與名導演許鞍華商榷幾部名電影的創作意念及其來源,雖然娛樂版以「被陳韻文點名指摘 許鞍華封口停是非」為題報導,但我絕無「花生友」心態,真心覺得這兩篇文章好好看。今時今日,筆戰文章而能於人有益的,恐怕不多,這次金風玉露一相逢,是例外。

文章一次過讓我們重溫《瘋劫》、《投奔怒海》、《桃姐》、《黃金時代》、《明月幾時有》的細節及來龍去脈,每個電影細節都包含著念念不忘,寫到人的心坎裏。《瘋劫》中的衣裳竹、家傳皮箱道具、趙雅芝與張艾嘉的眼神;《投奔怒海》在難民營的資料搜集,以及《桃姐》、《黃金時代》中陳韻文可能不以為然的地方,都清楚坦白。不用說還有兩晚通宵趕起《投奔怒海》的劇本,清晨七時交許鞍華去電影公司開會的那種彪悍勁,真是十分有型。

前輩的合作關係,電影複雜的製作過程,我都不曉,合該閉嘴。真正讓我想舊事重提朝花夕拾一番的,是好幾年前陳韻文大駕光臨香港文學研究中心,偕小思老師等一同看《中國學生周報》的資料庫,她談到的一齣蘇聯電影《小兵敘曲》(Ballad of a Soldier),說是對她影響甚深的一部電影。我馬上請教如何影響得深?她就說「你睇吖,你睇咗先吖。」結果當晚看完,果真令人淚流滿面,不只潤澤心靈,更能刺激思考。這次「陳許編導」事件,竟讓我不期然又再想起它。

《小兵敘曲》屬蘇聯電影中「解凍時期」的名作,其人性的光輝與溫柔,幾乎令人忘記冷戰。看DVD所附訪問,美國記者幾乎恨得牙癢癢,不斷追問兩位年輕演員在排練及演出時有無自由、有無個人獨立性;又問導演丘赫萊依(Grigori Chukhrai)如何看自己與其他蘇聯導演的分別,言下之意,為什麼你不像其他人一樣硬崩崩。誰知導演好功夫,一下祭出托爾斯泰、杜思妥耶夫斯基、高爾基、契訶夫、艾森斯坦,說我們俄國有好傳統,全都為我所用,我們個個都不一樣。

好了,那到底是一部怎樣的神劇?背景是二次大戰,一名蘇聯小兵混亂中擊毀了兩座敵軍的坦克,得到長官的嘉許,但他寧可換兩天休假,好回家替母親修好漏水的屋頂。長官慷慨給他六天,三天去,三天返。然後萬水千山,在路途上,他鼓勵不敢回家面對妻子的斷腿士兵;他幫助大辮子少女一同匿藏在裝滿稻草的車卡;他見到戰友日思夜想的妻子早已另有所愛,遂把原本送給他妻子的肥皂轉贈戰友父親。最後在離家10里以外,火車遇上被炸的斷橋,輾轉乘車到達家門,終於得見從田野一路奔跑過來的母親。因為途中的事故,六天的休假至此只剩下一刻,只足夠緊緊擁抱母親一下,小兵馬上又要趕返前線。然而電影開首早已告訴我們,這個小兵戰後沒能歸來,他葬在一個離鄉甚遠的地方,人們在他墳前獻花,說他是一個好兵。電影就是要說他的故事,一個連他母親也不知曉的故事。

左翼美學的極致,原本就是小人物與大時代之對比,硬要搞得個個英雄「高大全」,那是後來的事。十九歲的小兵與辮子女孩一段誠然最動人心魄——他要她記得他,他為他用鐵桶裝水以致趕不上火車,他與她匿藏稻草中的一刻不忘自然地親近她的臉,感受女性的溫暖;她騙他已有未婚夫,她問他男與女可否做純粹的朋友,她不想做純粹的朋友。全電影最美的鏡頭︰她髮絲飛動,互相凝視對方的笑靨與年輕正派的臉,一刻不離。然而在顛簸的車廂與樹林月色之間,他們始終未嘗一吻。

小兵之美,全在不計較。能夠欣賞《小兵敘曲》的陳韻文,寫〈有話直說〉也肯定不是為了計較。那為什麼還要寫呢?正正也是因為,能夠欣賞《小兵敘曲》的人,必然明白,藝術的本質,就是表達,講一個好故事,告訴他們。現實裏的無人知曉,是不能動人的,只能是河邊骨、夢裏人。戰爭的餘燼,一點不美。陳韻文提醒我們一切心血與感情皆有來歷,美好事物值得堅持與留痕,我十分同意。

〔原載2019年3月25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