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6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人工島上

〔拾下拾下,竟有十篇了。〕
人工島上

1938年,上海作家穆時英從郵船的甲板上眺望浮沉在薄霧和藍海裏的香港,自覺正在「航向夢中」,Reviera of the Orient,東方的里維埃拉,溫暖宜人的沿海勝地不禁稱之為夢之島,詩之島。摩拊著1930年(十九年四月一日)出版的《島上》雜誌第一期,深深感受如此浪漫的香港,域多利亞城,著實存在過。

我逐字閱讀,盡量停留。首頁以藍墨印著出版者「島上社」名字來自陳靈谷的小說〈寂寞的島上〉。要說《島上》是一群青年在島上以文字構建的「人工島」,並不誇張也不帶貶義。社址是「香港亞畢諾道十五號精武會」,社長是林君選,佛山書法家與精武會成員,果真允文允武。印刷的地方是「結志街廿一號文中興」,不遠處的結志街五十二號,是革命家楊衢雲被行刺之地,輔仁文社之所在。革命、中興會、十月圍城,和島上青年的夢,那麼近,又那麼遠。

《島上》同人的革命,是情動力的革命。這個文字的人工島,有著非原生態的情感。〈編後〉有深意地說︰香港外表看來是一個富有詩意的所在,綠油油的海水,樹木葱蘢。但「倘若你踏進去細細考察一下,你將發現你自己的幻滅。」因此他們只願盡自己微弱的力量,「使這島上的人知道自己所缺的是什麼而已。」

島上缺少的是什麼呢?首先是侶倫的現代感性。他與其他早期青年作家最大的分別是,他堅持到最後,並經歷從耽美的都市浪蕩子,轉入獅子山下窮巷小人物的鉅變。《島上》的第一篇小說〈Piano Day〉,寫一個像嘉寶的美女如何藉著「鋼琴課」賺取男子的進貢。但在微涼的天氣讀這樣的首句仍十分綺麗而舒爽︰「出了A教堂,脂粉的香味,溫和的氣息,一切隨著波震的音樂散失;在如倒立的街燈底光箭下,我看見自己呼吸吐出來的薄霧樣的輕煙。」

當時南來知識份子大都覺得香港文化上非常守舊、政治覺醒落後又充滿殖民的媚骨,《島上》卻不動聲色建立起一個與西方生活形象水乳交融的世界。正如故事中的Piano Day,明知是醉翁之意,但現代、西洋、藝術、都市與巧笑倩兮的魅惑,都是島上缺乏反映的一面,並且從三十年代的上海搬到了香港。

上乘的作品翻譯不易得,因此《島上》有張吻冰譯的柴霍甫〈可愛的人兒〉,也就是鼎鼎大名Chekhov(契訶夫)的 ‘The Darling’,世界級的精品,展現人性幽微的絕技,連托爾斯泰也讚不絕口︰主角愛蓮可(Olenka)表面上一生圍著不同的男子團團轉,但正當讀者以為作者要訓誡女性不要像她一樣依賴與因循,他們卻會突然在小說的結尾被愛蓮可強大而可悲的母性光輝所淹沒——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1930年《島上》已有這樣超然的翻譯品味。

          還有一齋的散文〈社交公開.戀愛〉,頗為粗糙的戀愛宣言,是三零年版的「個個都話談戀愛,唔通個個都想談戀愛咩。」謝晨光〈去國之前——留別島上社諸友〉是「創刊號,即分手」的奇文,未談大計,已談諸友風流雲散。叻加〈和華商圖書館相榷〉,非常寫實地說出1929年香港「無書可讀」的荒涼。

還有哀淪的〈心痕——綠眉女士的一頁日記〉,寫一個頗能玩弄感情的女子,百無聊籟地細味男子的體態風儀,大膽處直逼1928年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最近更從小思老師處得悉,侶倫親口證實此篇作者確為女性,是某社員之女友的作品而非偽托。《島上》第二期還有同屬哀淪的〈婚前的一日〉,其纏綿悱惻有馮沅君與廬隱的影子。可知香港原來早有可與五四女作家看齊的女性作品。

《島上》在1930年的北望心態,移形換影,使他們期望以中國新文學風氣和外國文學譯介,堆沙成洲,成一精神之島。但現實裏的人工島——恕我最後一句才入正題——哪個不是主題公園、豪華酒店、機場或實驗到不行的小眾建築藝術;而是能安居樂業,有創造社區記憶的潛質的呢?文字的空中樓閣能教人反省;但倒入海中的沙泥與公帑,要是只能製造更多可望而不可即的浮華資產,那悔恨與徒勞,就不是一兩本文學雜誌可以抒發的了。

(原載2018年12月3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