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7日 星期一

夕拾朝花.新東方獵手

〔呢篇一見報,即刻被人話,「香港同中國唔同,好出奇呀?」雖然說者也未必可以一下子說得清香港(Skycom)是否豁免制裁,但恕我無知地推論下去——有些差異,的確需要保護、需要珍惜。〕

 新東方獵手

          人有人緣,書有書緣;書與人有緣,書與時勢也可有緣。華為首席財務官孟晚舟涉嫌違反美國對伊朗的出口禁令在加拿大被捕,事件看得我疑問重重,例如為什麼香港Skycom(不論它是否華為的子公司)又可以和伊朗做生意?香港有豁免權嗎?一國兩制真有這麼靈?這太關鍵了,但中外報導都沒能解釋,只找到華為公主的婚姻、物業、護照、保釋金的花邊。這個時候讀一本牽涉東方、西方、科技、戰略、貿易、政治的學者諜戰小說,也許領悟會更多,甚至滋味更好。

李歐梵教授有寫過小說,大家比較記得的是《范柳原懺情錄》1998,但因為是書信體而且借傾城之戀〉再發揮,算是散文體的續書,有點志不在此。真正有意為小說的,恐怕是大部份人也說不清的《東方獵手》2000小說採用間諜類型小說的寫法,以軍火生意人與各國不同政見黨派者的交鋒為經,多重身世與系統解密為緯,寫長得像王敏德的男主角方庇德(Pierre Fang)穿梭香港、雪梨、新加坡、澳門、馬六甲、花蓮、上海的任務行動與霧水情緣。

說一本書是「學者諜戰小說」,等於說它「不是諜戰小說」。學者對小說意圖一般都不甘寂寞,讀者也樂得跟著轉彎抹角。我一直覺得《東方獵手》有許多讀法,理解李歐梵的研究路徑是其中之一——如何實踐「政治」與「文學」之間的雙重效忠?如何在各種邊緣的位置(香港、南洋,或1949年節節敗退的國民黨)檢視方興未艾的「東方主義」?如何對二十世紀的現代性最後回眸?

          文學何用?這是《東方獵手》第一個要面對的古老問題。書名來自古波斯詩人莪默的《魯拜集》的Hunter of the East。要做成軍火生意,就得解決一連串不明來歷的四行詩。結果小說中的詩歌化成了軍火產品的清單、交易會面的地點、套取信任的蜜語、開啟導航系統的密碼,以至個人身世之謎,果真是「不學詩無以言」。但文學既是最好的情報用語,也是最懷的情報用語,層層加密可以化成層層誤會,語文學(philology)在小說中的重要性,是主觀象徵多於客觀現實。

          以《魯拜集》揭開序幕,自然是引出這軍火生意牽涉到波斯(今伊朗和伊拉克)的神秘與危險——而我一直遺憾《東方獵手》出版得有點早,一年後的九一一事件可以怎樣與小說互為激盪,未可想像——但同時亦不失為一個別致的角度︰假如真如薩伊特所言,東方是西方的創造物,那麼東方是否也可以有自己的創造物?例如東方眼中的中東,甚至南洋?主角方庇德具有四份之一的法國血統,是個「半唐番」的解密專家。他的中文是半桶水,但正是他的邊緣性與半桶水,讓他無牽無掛地遊走於國仇家恨之間,自由地解讀不同地區與背景的密碼。

諜戰離不開潛伏,文學又何嘗不是一連串意義的潛伏?小說在第二部加插方庇德的父親方立國於1949年國民黨退守台灣前的最後秘密任務,前往澳洲私購一艘潛艇,行動中也自然少不了多情女子的傾心,其中一位法國與越南華僑的混血兒阮愛蓮就是方庇德的母親。以男女感情而言,我必須說這一部寫得最動人。份屬不同組織的霧水間諜夫婦,結局注定是淒婉而無奈的。方立國最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晚上,乘坐駁艇航向大海,此後音訊全無。他可能登上了一艘軍艦,也可能是一艘潛艇。潛水艇既是軍火清單中關鍵的一項,也是全書極重要的意象。

「東方獵手」其實就是一艘潛艇的代號。消失的方立國留下了詩稿《南海飄零集》,「自有千秋意,韶華付水流」,才情湧動,不就是汪精衛《雙照樓詩詞稿》剪裁而得?我未至於認為《東方獵手》要為漢奸文學平反,但在一種自由主義的視野底下,多元性、可能性,以及對異己之見的「想像力」,甚至反動勢力,是否都要有兼容的向度?而東方獵手到底是「來自東方的獵手」還是「捕獵東方的獵手」?在東方越趨重要,科技和數據已成為新軍備的今天,可以肯定「獵手」會越來越多,要對東方主義甚至「新東方主義」(neo-orientalism)重新界定。

 (原載2018年12月17日《明報》世紀版) 

2018年12月16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當金文泰遇上修頓夫人

〔照片中的Chips of China並非小思老師賜示的那一本,是從HKALL借回來的。但同樣有修頓夫人的簽名,也頗珍貴。〕
  
當金文泰遇上修頓夫人

題目看來相當「戀殖」,複雜而曖昧。但說到對一個時代與政權的感情,不論統治者與平民,不論任何意識形態,又何曾不是複雜而曖昧的?

大概兩年前,小思老師購得一本1930年的舊書Chips of China,作者Bella Sidney Woolf,又名Mrs. W.T. Southorn。書名「中國碎片」,內容也實在妙趣橫生,包括住在終年霧濕的山頂的苦與樂;中國傭人以「蘋果批」巧喻英國主子應像華人一樣三妻四妾;還有香江月夜的醉人美景和遍山粉色繡球花的盛況。獻詞裏說「謹以這本小書獻給丈夫,以誌我們在香港共渡的所有美好時光」,一看即知是某殖民地高官夫人在香港留連忘返的消閒小品。

這位英國夫人姓Woolf,很難不聯想她或許跟布魯姆斯伯里文學社團(Bloomsbury Group)的維珍妮亞.吳爾芙有關。果不其然,鼎鼎大名的小說家的丈夫Leonard Woolf正是她的弟弟,吳爾芙就是她的弟婦。還不止於此,首頁上有作者1931年聖誕的簽名,採用夫姓作Bella Southorn,丈夫是誰?——Southorn,就是修頓球場那個「修頓」,家住山頂碧廬,曾替金文泰及貝璐署任港督的輔政司修頓爵士。

讀一本港督夫人的小品而覺津津有味,「戀殖」意識可謂水洗難清。但修頓夫人不愧為吳爾芙的大姑,這部「中國碎片」開展得幽默風趣,如夢如幻,教人在種種「戀殖」的論述中,思考殖民者對香港之戀又是怎麼一回事。當然,書中難免薩依特(Edward Said)式的各種東方奇觀與離地感,但單看序言一篇就寫得別致又趣味盎然︰中國僕人把一對明代花瓶的其中一隻打碎了,洋主人震驚質問 “Oh, boy, how did you do that?”(喂,阿仔,你怎可以這樣啊?)僕人遂拿起另一隻花瓶再示範一遍,哐啷一聲,一地碎片,然後說 So fashion, Mississy” (就這樣啊,太太。)

修頓夫人認為這個的故事固然讓一眾洋主人匪夷所思,但同時質疑為什麼不可以從「美與幽默」的角度欣賞這片土地上的中國人。正如一眾的東方人,一直以無限的包容去接納洋人匪夷所思的行徑一樣。然後作者再優美地把這種互相凝睇的努力,嫁接到一個中國典故去作結︰莊周夢蝶,蝶夢莊周,英國人在中國人之間生活,到底誰是對誰是錯,誰是真誰是夢呢?

也在兩年前差不多同一時間,企鵝出版社首度推出「香港系列」英文叢書The Hong Kong Series,其中一本叫Cantonese Love Stories,題目向金文泰英譯招子庸的《粵謳》Cantonese Love Songs致意,但內容其實是董啟章1999年出版的《The Catalogue》(又名《夢華錄》)的英譯。原著以九十九件「潮流物件」敘寫九十九篇托物寄意的「筆記小說」,遙遙地向宋代孟元老追記北宋開封城風貌的《東京夢華錄》致意。因思慕汴梁名物而抒發的鬱結,《夢華錄》能繼承多少?

Cantonese Love Stories節譯其中二十五篇故事,序言作者Virginia Anderson(維真尼亞.安德遜)卻是董啟章《時間繁史.啞瓷之光》裏的一個中英混血兒角色。維真尼亞從事香港文化研究,於是暢論金文泰英譯《粵謳》如何與二十世紀末的潮流物品互相發明。九十年前的《粵謳》與九十年代的潮流物語,哪一個更能打動廿一世紀的混血少女呢?維真尼亞在序言裏引述董啟章給她的答案︰莊周夢蝶,蝶夢莊周,人在文學作品中見到自己,還是透過自己呈現文學作品呢?——維是董創造的角色,維亦創造了董的小說。

一個香港作家的英譯小說向前港督的作品致意,並靠虛構的中英混血兒角色為新作寫序;英國港督夫人透過瑰麗的「中國碎片」,在迷離的香港夜色中寫下對東方小島的驚異與不捨——這異次元的「戀殖」或「殖戀」情結,真是糟哚哚一窩粥。兩位的序言不約而同以「莊周夢蝶」作結,卻是文學世界中辯證實踐的一貫高明處。修頓夫人這位短暫旅港專才,以及金文泰對香港文學所留下的一點靈感,能否被納入香港文學的視野裏呢?暫時言之尚早。但他們為香港身世留下的問題,肯定值得好好參詳︰金文泰最推崇的香港地道語言,到底名叫「廣東」話;修頓夫人筆下奇情夢幻的香港,到底是Chips of China——那究竟是中國的一部份,還是中國分裂出來的一部份呢?好深奧啊。

(原載2018年12月10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