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29日 星期一

唉,惡人。

被文學品味很可靠的人士目為the book of the year、被看來討厭流淚的人說看到掉淚、被好久沒有手不釋卷的人說不可能不一口氣兩天內讀完的一本書,吉田修一,《惡人》。 沒想到在boxing day還有這麼一份禮物(封面顏色倒是很聖誕的)。若說連你看了都會哭,那我肯定哭得不省人事吧。可沒有呢。也不覺得會是book of the year。只有一口氣看完是說對了,前後不過兩天。特別鳴謝香港機場地勤人員12/27罷工,行李輸送延誤兩個多小時,而我亦因一瓶150毫升的卸妝油而要把行李寄艙,讓我再多偷一點時間陪著主角與光代繼續逃亡。

沒有哭,因為實在哭不出來呀﹗太合理、精準、可解、本該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平凡人生活,你怎好意思哭出來呢?一看故事大綱馬上想起英姝的《無伴奏安魂曲》,寂寞的命案,推理下的人性。二十一歲女保險員在荒山被勒死,被害者與行凶者及其相關的戀人、朋友、家人,組成一個龐大的人性之網(不是線索之網)。都說整部小說的人都帶有人性之惡,又都說人人皆不是惡人,讓人同情。但很明顯,大部份目光與淚水都是流給寂寞「惡人」祐一的。

的確,這個沉默、肌肉發達、面孔幾乎英俊卻又言談索然無味的清水祐一,在小說中的塑形實在豐滿得不像話,活在你身邊一樣嚇你一跳。可是,他其實已得到好多,第一是超凡作者的注視,其次是精細以至粗心讀者的真心對待(這兩個理由都有點賴皮地掉在文本之外),但第三,他最後與光代的一段「純愛」實在幸福滿溢至生命之杯的邊緣,再不收手就幾近幼稚。好在,實在好高明地,祐一被追捕到最後,一個翻身把光代壓著並以手環頸要將她勒斃,然後在那段好動人的第一人稱口供中聲稱「逼迫女性,讓我獲得快感。」

可如果他們有過時租旅館中「不要笑我」的相濡以沫、有一起看痛苦燈塔的勇氣、有在烏賊料理前剖白殺人的絕望,光代怎會不明白?在我看來,光代最後否定二人的愛情,「一定是只有我在一頭熱」的「自白」,其實,其實,不過是「逼迫女性,讓我獲得快感。」的另一變奏。在我看來,兩個人,不過是好甜蜜地,分頭向世界撒了個謊,好保護一段沒能明確定位的純愛,努力延長可一不可再的幻景。換了是我,如此各方面也獲得充份地滿足的愛情,也不可能不懷念。根本就像殉道,是個大大的「成了」。至於祐一對其祖母與母親的支撐與犧牲,也就更是不在話下的錦上之花了。

所以,最讓我欲哭無淚,欲語無言的,是受害者佳乃。那個吃過鐵板煎餃後,滿口蒜味,滿心喜悅地坐上Audi,滿不知自己的淺薄與多餘的平凡人,撒謊、虛榮、做作、淫蕩、粗笨又充滿幻想(想和意中人去一趟環球影城)的女人,是深深讓我驚懼又悲痛的——雖不能說從她身上看見了自己,但卻也看見了大部份的人性——可是又最最要命地,其實佳乃盡得其父鍾愛。所以後來其父佳男在三瀨嶺路祭,女兒亡魂現身之時,只有一句幽幽的︰「……爸,對不起。」我是因不能呼吸而無法哭泣的。因為你會發現,多麼可厭粗俗的人,即使被人從後往背上一踹下車(那個好賤又好真實的增尾),及後陳屍荒野,她始終是父親心中的掌上明珠,會在雨中像個渾沌未啟的小女孩一樣向父親認錯,就像剛剛玩得太過,跌了一交,哭著回家。

而祐一雖是凶手,但他是全書最有餘裕去施行犧牲的人。他原諒母親,卻還問她拿拿零用錢,每次拿錢都好難過,然而不這麼做,就「兩邊都不能變成被害人了」。換言之,他不做個討厭的惡人,母親就不能脫罪。假裝要殺光代,自然也是如此,不然,「兩邊都不能變成被害人了」。

多麼曲折地偉大,那又怎麼可以哭得出來?可佳乃……。我實在跟她的保險公司同僚真子一樣,一直在心中大叫「拜託,誰快點哭出來啊﹗如果現在有誰哭的話,就肯定立刻哭出來。只要哭出來,就能輕鬆呼吸了。」可偏偏就是沒有一個人要為她哭。

這小說,可惡的、可憐的,原來都有一圈愛的亮光包裹著(真是寫出來都有點土俗),像佳乃,像祐一,就是這圈微弱的光,我們才知道短暫,知道什麼是太遲。我不因他們無人相信無人愛而哭(實情我看正好相反),卻是因為那平庸、卑微、醜、笨、凶的惡人……也還有鍾愛他們的人。如是者,惡人,也就成了這個世界愛的見證者與繼承者了。

《惡人》官方網站有許多值得一看的圖片,不能點擊轉貼,只有自行查閱。首推那個為配合小說而拍的照片集,把小說中日本南部的委屈非常具體地呈現眼前。束芋的插畫也是一絕,人與物的同體交疊,絕對讓人不安。老實說,回來以後,我已輕微地抑鬱了四十八小時。這樣的書,我不能稱之為book of the year,起碼也是books in my 30's之選了,很久沒有試過,看完一本書,完全忘了要評價其文學性的。什麼芥川獎與直木賞之界線與差別,結構、細節、象徵、隱喻,早拋到西天去了。看完你只會嘆息「唉,佳乃。」「唉,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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