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6日 星期二

夕拾朝花.字裏圖間的敬意

 〔第一套完整中國鉛字,原來就叫「香港字」。真是個意味深長的好故事。〕

字裏圖間的敬意

 兒子小時候看書很分神,最經典的例子是當我自以為很生動地講著一個動物寓言故事,他忽然說︰「媽媽,這一頁數的字,跟前面的不一樣。」我有點愕然但仍然耐著性子說︰「傻瓜,頁數當然每頁都不一樣,好了,然後獅子又說……」他馬上說︰「不﹗是數字的『字體』不一樣呀。」然後指著頁碼16,再與目錄頁上的16比較,真的有點不一樣,前者有點草書味,後者是正體。我看著他那五六童歲的童稚的臉,深知要他自己看書看文學,已是可以死心了。

 但上週跟小思與一眾惜字愛書的文化人同遊沙田文化博物館「字裏圖間︰香港印藝傳奇」展覽,聽到香港版畫工作室總監翁秀梅講解十九世紀中文鑄字工程的艱辛曲折,我就想起兒子小時候這個故事——其實觀察字體與字型沒有什麼對錯,讀書固然講求通曉其中義理,字一向被視為透明的載體與工具,但你能想像以歪斜的結構、大小形狀不一的字體打印一本書,看起來會多累人?你能想像以圓胖萌趣的「少女體」排印《論語》,或以蒼勁的「北魏體」打印宋詞或新詩,會有多影響閱讀?孩子跟我說字體不一,其實我當年大可以說「是啊,那麼哪個頁數的字體看來比較舒服一些?」不過,亡羊補牢,未為晚也。

我帶兒子把展覽再看一遍。但其實他的專注力與孩提時差不多,為人又講求實際,所以先要「動之以理」。我先問他,如果沒有電腦又沒有影印機,他要出版那一本叫《十七歲》的書,怎麼辦?他很認真地想做字粒印模,然後一頁頁印出來,我又問字模怎樣刻、怎樣造、怎樣砌,一輪假設,結論就是原來印書極費時力,因此以前只有非常有價值的文獻典籍才印成書。而木板刻印講究刻工,錯一字即全板重來,因此一套書的製作時間以經年計。活字印刷出現,為知識普及大開方便之門,只要鑄有一套活字,就能出版不同印制品,而十九世紀中葉被譽為最美、最完整的一套中文活字,由傳教士戴爾(Samuel Dyer)因傳道需要而開展鑄字工程,最後成就於香港,更出口荷蘭等歐洲國家以應付漢學與通商的需要,這批名揚國際的明體字被稱為「香港字」,因為當時的香港英華書院是中國第一間中文鉛活字鑄字作坊,也是最重要的活字供應中心。

 這批香港字接近今日的宋明體,或我們最熟悉的「細明體」,即筆劃橫細豎粗,停頓處有小型三角的一種字體,與宋明板刻書體最接近。現在另一種常見是黑體,筆劃闊窄相等,轉折停頓處不作特別處理,常見於各式標誌或網頁內文字型。最後是楷體,即我們所熟悉的「標楷體」,與手書筆劃最為接近,因此常用於教科書課文,便於學習書寫。其他藝術字型設計,就不在此論。在沒有電腦對齊校正的年代,香港字的設計全憑手眼感覺與經驗,但在不大規整的中軸與間距之間,反而有一種秀麗樸實的風致與「人性味」,以其印製的理雅各(James Legge)《中國經典》、王韜《循環日報》、羅存德(Wilhelm Lobscheid《英華字典》,出入於典籍與生活實用,地道文化與洋文翻譯的交滙,背負著跨國跨文化交流的使命。至此方知,長輩所謂「敬惜字紙」的原因與意義為何。

 展覽有一幅新造的〈丙申惜字功律〉,以明體木刻油印放大寫著︰「平生買書報至家閱讀收藏者萬功,眼目光明,其人昌盛;收集閱讀二手書刊使書流動者萬功,凡事順遂,子孫賢孝;勸世人敬字惜紙者百功,本身增壽,一生永得平安;見人作踐字紙能救之於水深火熱者五十,百病不生,轉禍為福;不塗抹好書不輕筆亂寫亂印者十功,永無凶事。」這一類文昌帝君惜字功律或褻字罪律有很多,有繁有簡,但同樣醒人心目。見有字之紙,不忍踐踏毀損,昔日甚至有購買被棄字紙將之妥善「浴焚」之舉,而不隨便用以抹穢物、墊床板或納鞋底。展覽當日得見多位藏書、購書、管書及經營二手書店的文化人,頓覺此萬功百功之說,真真不假。沒有他們,我等亂買書者的罪孽不知有多深重啊。

〔原載2020年10月27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