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苗的經驗越公開,越能接近真貌——我打完第一針BioNTech,針口有痛,也非常、非常疲倦,一星期內睡了三天午覺,之後也有少許骨痛——結論是與疫苗說明中的副作用相同。也真想知道魯迅會不會打科興。〕
魯迅與疫苗
復必泰疫苗英文名稱BioNTech,我一直理解為Bio-N-Tech,即Biology and Technology(生物與科技)的簡稱,直至醫護人員跟我確認接種疫苗名稱時我才知道藥名唸起來像 ‘Beyond Tech’。正所謂「名從主人」,何況藥名,我當然沒有異議。又正所謂「快過打針」,轉眼我已坐在光潔明亮的中文大學醫院休息區內,不無做作地打開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的一篇〈我的種痘〉,邊讀邊笑,邊讀邊想︰如果魯迅生在今天,這位棄醫從文的青年導師與精神領袖會怎樣打疫苗?長期體弱又多抽煙的他會否被大家勸阻?痛陳庸醫害人尊重科學進步的他又會否不願被大家勸阻?可以肯定的是,魯迅在這篇情、理、幽玄之美兼備的散文裏,早預告這是一個「超越科技」的問題,一點不錯,It’s Beyond Tech。
〈我的種痘〉所說的種痘,就是對抗天花的疫苗。據魯迅所言,古來種痘方法有三種,第一種是「淡然忘之,請痘神隨時隨意種上去」,亦即聽天由命,真染上了就請個醫生,拜拜菩薩,「死掉的雖然多,但活的也有」,盡見魯迅之冷峻,但不理會也是處理方法之一種,仍頗有啟悟。第二種是「將痘痂研成細末,給孩子由鼻孔裏吸進去」,發的痘數很少,所以沒有危險,是中國古法,但在病癒者身上取得抗體的道理仍是非常科學。魯迅說是在明末發明的,注釋補充說始於宋代,至明朝隆慶年更有痘疹專科,清代《痘科金鏡賦集解》有載。
至於第三種是「牛痘」,因來自西方所以又是「洋痘」,比第二種的「人痘」安全,因為不會真的感染天花。但當年在中國推行頗費周章,事實上在英國連「免疫學之父」詹納醫生都說服不了太太安心讓兒子接種。但總之,魯迅二、三歲時所種,就是「洋痘」。把施種牛痘局的醫師請到家裏來,魯迅坐在父親的懷裏,沒有什麼記憶地接受了「痘漿」(疫苗),然後被醫官讚乖,父親也送了兩個玩具作獎勵,一個是「兩耳自擊」的「鼗鼓」,一個是讓他十分鍾愛的萬花筒。可是好奇心讓魯迅把萬花筒拆開——相信這幾乎是所有玩過萬花筒的人都有過的經驗——最後只得一地通草絲、五色碎片、稜鏡與撕開的紙皮筒。
魯迅到二十多歲在日本留學時才接種第二、三次疫苗,然後是北京世界語專門學校兼課時因天花流行,校醫建議種痘。魯迅開宗明義說「我是一向煽動人們種痘的」,因為「一個好好的人,明明有妥當的方法,却偏要使細菌到自己的身體裏來繁殖一通,我實在以爲未免太近於固執」,於是「再四磋商的結果,終於公舉我首先種痘,作爲青年的模範,於是我就成了群衆所推戴的領袖,率領了青年軍,浩浩蕩蕩,奔向校醫室裏來。」這段寫得滑稽,我知好戲來了。
「雖是春天,北京却還未暖和的,脫去衣服,點上四粒痘漿,又趕緊穿上衣服,也很費一點時光。但等我一面扣衣,一面轉臉去看時,我的青年軍已經溜得一個也沒有了。」看到這裏我幾乎在寧靜的休息區哈哈大笑出來,好在還壓得下去,不然副作用又添一項「失控大笑」。但魯迅並未就此收手,他說為他接種的校醫「雖是無政府主義者,博愛主義者,然而托他醫病,卻是不能十分穩妥的」,可見思想前衛的人醫術不一定靠普,但最終牛痘沒發,算是個了結。
最後說到帶六個月的兒子種痘,待他長大一點補回一個獎勵,不錯,就是個萬花筒。兒子有乃父之風,把萬花筒拆開,竟發現萬花筒的手工更不比當年,稜鏡漆成黑色,玻璃片也不夠輕盈,完全看不出萬花。文章收結道︰「整整的五十年,從地球年齡來計算,真是微乎其微,然而從人類歷史上說,卻已經是半世紀,柔石丁玲〔當時誤傳丁玲遇害〕他們,就活不到這麼久。我幸而居然經歷過了,我從這經歷,知道了種痘的普及,似乎比十九世紀有些進步,然而萬花筒的做法,卻分明的大大的退步了。」如此收結,看似離題,卻非常人性化︰任時代如何變得粗糙、荒謬、滑稽,有些事情仍在進步中,生命仍然值得珍惜。比起機械地重複疫苗與死亡「無關」,魯迅〈我的種痘〉遠為療癒。
〔原載2021年3月23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