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8日 星期五

夕拾朝花.泡菜奧斯卡

〔有人說看完這篇馬上去超市買了罐泡菜。我覺得這個讚美不小。〕
泡菜奧斯卡

          說今屆奧斯卡在濃濃的泡菜味中圓滿結束,就算不被人說歧視,也很容易讓人覺得不敬。尤其是當你想起《上流寄生族》結局的重大教訓︰一個對氣味厭惡而無法掩飾的表情,馬上招來胸口致命的一刀——但我仍要說,奉俊昊導演非常泡菜,這電影也非常泡菜,而且這不是對大韓民國的戲謔。在這個有點餓又有點涼的寫稿之夜,我說的是真正吃進肚子的泡菜,以及它種種的美好。

          泡菜,事實上就是一種充滿寄生關係的食物。蔬菜表面的微生物與高濃度的鹽水相遇,產生大量乳酸和有機酸,也抑制了引致腐敗壞菌,最終成為國民美食。酸爽鮮辣的泡菜在飲食配搭上相容度很高,配肥牛可以解膩,配豆腐可馬上變得濃香複雜、性格分明。配剛煮好的軟糯白米飯固然美味,加進一碗隔夜飯與雞蛋罐頭吞拿葱蒜同炒,營養和味道比茄汁腸仔西炒飯不知好多少倍。

作為國民主食,泡菜有吃不膩的特質。《上流寄生族》也是經得起一再重看。知道它在奧斯卡大放光芒以後,不能免俗再看了一次,居然還興味盎然,儘管明明所有劇情都被透光光了,我還是那麼緊張地看著金家四口如何在朴家扮補習老師、扮藝術治療師、扮一流司機、扮高級管家,一步一步地「融入家中」。更重要的是,電影中種種象徵在重看中更加層次分明︰那塊據說能招財的假山石、風扇罩改成的晾襪架、朴家大宅與地下室的鏡像結構、摩斯密碼所影射的北韓威脅,以至到底誰是真正「寄生族」的問題,都令人有嶄新的體會。

          正如我在文首的戲言,泡菜之於韓國的象徵性不容置疑。《上流寄生族》同樣是一部透過強烈的象徵性而煥發神采的電影。住在半地下室的金家忽然轉運的契機,是長子基宇的有錢同學送來一塊祖傳「假山石」,說是能招財。其後果真由同學引薦到朴家替高中的女兒補習英文,往後就是一連串的機心與詭計,上演雞犬升天,雀巢鳩佔的窮人狂想曲。然而劇情急轉直下,那塊假山石可以是平步青雲的踏腳石、敲門磚,也可以變成讓人差點命喪石下的兇器。上流的階梯,同樣可以使人一跤跌在青雲裏或一失足成千古恨。假山不是山,只是讓人寄托想像之丘壑,而且窮人有窮人的狂想,富人朴氏一家不也同樣有著一個財富不斷累積、世代永遠保有、上下層秩序永垂不朽的妄想嗎?插畫版電影海報深得我心︰金朴兩家人同時面目不清地站在假山之上,盡見希望之虛妄。

          《上流寄生族》像泡菜一樣為荷里活已然變得公式化的幾個元素提味提鮮︰荒誕、喜劇、恐怖、懸疑,全都加上了一口酸爽辛辣,微妙的變化全靠一種「寄生關係」。蔬菜上的微生物與鹽水各自平凡不過,一旦相遇交織,即成絕味。金家與朴家的關係也一樣,獨立來看平淡無奇,一旦豪宅與地下室的人生相接,即見大宅的空間感全靠地下室藏污納垢,社會繁榮或許也可作如是觀︰到底是金家「寄生於上流」,還是朴家「位處上流而寄生於下層提供的照顧」?

          泡菜含饍食纖維、益生菌有助腸道健康,消化酶與多種維生素加強抵抗力。一齣好電影,未嘗不能促進社會的健康與抵抗力。導演奉俊昊已經從《韓流怪嚇》與《殺人回憶》充滿個人風格的作家導演(auteur),過渡至具社會反省力的國際賣座導演,活化了電影這門大眾藝術越為人所忽略的社會責任心。

          最後,泡菜很真誠,即使是超市貨色,成份也只有白菜、辣椒粉、海帶、蝦汁、鹽、葱、蒜,沒有什麼添加劑。《上流寄生族》的醞釀與爆發,即使誇張但仍然很真誠。例如金氏一家偶然閃現的溫暖人性,與他們的狠心、倦怠又絕望的性格是不能分開的。發酵與腐敗只差一線,需要精準的技術控制,電影正是在狂想與真實、隱喻與具象之間精彩遊走。泡菜不能久藏,這亦是它與中國的「醬缸文化」最不同的地方︰有些反省與發聲的機會,只爭朝夕。我們要做泡菜還是醬?此刻問我,沒有比一碗熱騰騰的泡菜豆腐香菇辛拉麵更該做了。

 〔原載2020年2月18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口罩的真正用法

〔再一次清楚地說︰這篇不是勸人不戴口罩,而是搞清楚,戴口罩是為人多過為己,結論是,為了他人,還是要戴,因你永遠無法肯定自己有沒有感染。〕
口罩的真正用法

          今時今日,再說口罩用法當然不是教大家分清楚底面上下、拉開摺紋緊貼面部,以及輕壓鼻樑上的金屬條……在全城一罩難求之際,我想問一個更傻的問題︰為什麼要戴口罩?像我這樣的一個理論先行女子,搶不到口罩,留在家中搶著下載有關口罩的研究報告也是好的。以下是我在圖書館數位論文庫以surgical mask為關鍵詞所見的十多篇論文的一份讀後感。就算有人要說我「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搶不到的口罩是無用的」,我還是希望先聽聽文獻怎麼說。

          首先,根據口罩的歷史,那原是一種防止感染他人,多於防止受他人感染的用具。為什麼現在全城搶購的口罩叫「外科口罩」?那就是因為外科口罩起初是為了避免醫生的飛沫在手術中感染外露的傷口,並沒有保護醫生的意圖。後來此一技術應用到手術室外,在1919年全球大流感時即有過為市民提供口罩的政策,但結果顯示對減輕疫情並無顯著影響。百年過去,這個結論沒有太大改變,至2010年美國國家科學院依然清楚指出︰外科口罩非為確保佩戴者免受呼吸道感染而設計,與N95的功能不一。不過,也有研究指出兩者功能相約,佩戴後感染機率都在7%8%之間。但問題是,不佩戴而感染的機率是多少?

          這涉及另一個問題,就是有關口罩成效的真實數據極其有限。可以想像疾病傳播的過程十分複雜,當中牽涉病毒種類、空間氣流、口罩佩戴習慣,以至個別人體的傳播力與抵抗力——例如有研究指出大聲說話比正常說話的飛沫傳播距離差距數以公尺計,而佩戴N95期間若稍一移動或調整口罩即令防護效果大大降低——實驗室內的模擬效果始終與真實差距較大,對制定政策的參考價值很少。其實,除了接觸史以外,我們有沒有確診者佩戴口罩方面的數據?是沒有。但現實的弔詭就是,越無法確知口罩的真正成效,我們就越需要口罩。

          於是,雖然確知在理論上「有病才戴口罩」,而佩戴外科口罩以至N95的成效與不佩戴的差異又無數據證實,但我們仍然會被「全港市民每天消耗七百萬個口罩,即三千萬個只夠用四天」的簡單數學題弄得焦慮不安,這意味著什麼呢?這或許意味著我們已正式進入德國社會學家貝克(Ulrich Beck)所提出的「風險社會」(risk society)。與古代的風險不同,風險社會是現代化與制度化的產物,由大量人為不確定性構成,其影響程度之深廣以至後果的無法預計,遠較傳統的自然災害或資源匱乏為複雜。簡言之,比起天災,我們更信有人禍。

          因此一切深宵排隊買口罩、全球網購、海外代購、藥房門外守候、超市之內大手入貨消毒物品與糧油罐頭,其實一點也不盲目也不反應過敏,反而體現了風險社會中人人自求多福以迎戰無法逆料的制度性荒誕。當疫情的「吹哨人」會被訓誡示眾、防疫的黃金期可以一再錯失、明明可見的堵截措施始終要等待一聲令下……人禍的氣息如此濃重,任何的自保行為好像都算不上過激。

          但話說回來,認識風險社會也有積極意義。貝克的同行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比較正面地提出人在抉擇面前承擔風險之勇氣,以及認識風險以後可以產生的改革可能。就如了解口罩之效用有限,反而讓我們重新整頓對口罩的需求,例如不要囤積,以免阻礙真正有需要的醫療機構之採購;患病者則應更嚴格執行自我隔離與個人衛生,因為口罩對未染病的人的保護並不如你想像中的有效;而最後,我們都很清楚一個事實︰那些確診以至不幸離世的醫護人員,理論上都是不缺口罩的人,這間接說明︰一、阻截、追查、準確通報病源才是抗疫之本,否則再多的口罩與防護衣都是諷刺。二、口罩無用,或至少功效成疑,正反映前線醫護人員的勇氣真實無比。現代社會,每個人都難免活在風險之中,但有些人擔受的風險,燭照黑暗制度,點亮人性光芒。經民主投票後專業復工的香港醫護,以及為紀念李文亮而響徹武漢夜空的吹哨聲,當中的無私與無畏,比任何一個珍貴的N95口罩,都更令我感激、沉著、充滿希望。

〔原載2020年2月11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何處惹塵埃?

〔Kim Kardashian 市值約五億的「簡約」之家。〕
 
 何處惹塵埃?

 全城抗疫,任何有關病毒及衛生的資訊,統統要細心閱讀,若要廣傳就更應謹慎。但其中一則實在令我精神振奮︰多孔或粗糙的表面如毛巾,原來比光滑的表面如手機面更乾淨﹗病毒在毛巾上最少只能存活15分鐘,在手機面卻可以長達24小時。原來毛絨表面會迅速吸乾水份,破壞病毒組織,縮短存活期。

先此聲明,不是說你戴一雙勞工手套就可以周圍摸,醫生告誡即使病毒活躍期只有15分鐘,你在這15分鐘內摸口鼻一次,亦足以染病,所以還是小心為上。但這個消息教我振奮之處在於,它完全顛覆了何謂一個「乾淨房間」的概念﹗像我這樣的一個中文系女子,平日房間裏最多的就是紙、書、衫,怎樣收拾給人的感覺也是「多塵」。但有了以上的研究,到底一個堆滿舊紙舊書被鋪的房間乾淨一些呢?還是一個極簡主義設計,冷光閃閃的白色豪宅單位乾淨一些呢?哈哈,真是難說啊。何處惹塵埃?當然就是塵世間的一物又一物了。但何處惹病菌?難保不就是看上去本來無一物的光滑鏡面啊﹗你說玄虛不玄虛?

但我還是不要再故弄玄虛,老實地談談我對近年「斷.捨.離」思想的看法。所謂斷捨離就是「斷絕不需要的東西;捨去多餘的事物;脫離對物品的執著」,後來廣泛應用在家居收納與空間整理之上。於是大家大刀闊斧地「丟掉所有一個月仍未開封的東西」、「逐一撿視自己的物品,把沒有讓你『怦然心動』(spark joy)的東西捨棄」、把所有名片和照片電子化然後棄掉紙本,以及努力在30天內只重複穿搭六件衣服,令衣櫃瘦身。生活要去蕪存菁,精益求精。

今期The New Yorker有一篇 ‘The Pitfalls and the Potential of the New Minimalism’(新極簡主義的危與機),把這種斷捨離的簡約生活哲學詳盡溯源,實在深得我心。文章首先帶我們思考「簡約生活」的階級性。尤如鄉土文學鮮有真正為鄉土生活的人而寫,極簡主義也不是為資源真正處於「極簡」狀態的人而設。荷里活名人Kim Kardashian六千萬美元的加州豪宅就是一個白、冷、空的「簡約主義修道院」,把「家徒四壁」重新演繹出一種弔詭的豪奢。Spark Joy(中譯《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的作者近滕麻理一邊教導我們捨棄伴隨多年的「無用舊物」,一邊好讓我們騰出空間,考慮在她開設的網店裏,買一把七十五元美金的調音叉或粉紅水晶擺設,以追求心靈的平靜。說了這麼多年的Less is More,其實我們的重點,是否始終還是那個More?更多的空間、更多的閒暇、更多的自由、更多的快樂,以至更多有待填充的生活欲望與幻想。

這種極簡主義的生活態度,和藝術與哲學上的極簡主義有一個極大的分別,就是後者從不指導他人應該怎樣實踐一種極簡生活。例如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Agnes Martin的畫作,一向被認為是極簡主義藝術的代表。那些單一又淡雅的色彩與線條,並不追求把生活或思想簡化淡化,相反是要把表面簡單色彩之複雜可能性表現出來。又例如建築師Philip Johnson的名作「玻璃屋」(Glass House),亦非常矛盾地讓我們思考,那所一覽無遺的透明房子,到底是極端謙卑地展示「空無」的美感?還是背後隱藏了一種保守的貪婪——把房子四周的景色盡收屋內,把所有進入屋中的人收納、展示、監控?危險的簡約主義啊。

簡言之,極簡不簡。那是極豐裕的後遺症——「斷捨離」在美國大行其道之時,正是2008年金融海嘯之後。但對於普羅大眾以至基層家庭而言,那些急須斷捨離的舊物,可能正是他們的回憶、安全感與一切生活基礎之所在。下次當我想要風風火火地闖進母親舊居去清理那些過多的碗碟或食物膠盒時,也許要再三思,我想要清理的,是否竟是她大半生在廚房裏的功績。不過,抗疫卻是明明白白的事︰無論我們要擁抱舊物還是要一律斷捨離;不論時常勤拂拭還是把家裏收拾得本來無一物,病源就是病源,不阻截就有機會傳播,無所謂歧視與感受的考慮。當機立斷地相信科學判斷,就是最理解人的感受的做法。

 〔原載2020年2月4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小婦人》小看了婦人?

〔Jo 的一頭秀髮。如畫。寫這篇的時候滿腦子是新結局的女性解讀,但實際上此片前衛的精神,全靠如畫的古典風格。又一次證明,好意念不夠,藝術的執行力,還是要高超和精準。〕
《小婦人》小看了婦人?

          儘管沒看過原著,但我記憶中還是看過了「無數次」《小婦人》(Little Women),從兒時的繪本、簡化中譯本、英文Reader本,到伊莉莎伯泰萊演么妹Amy1949電影版、雲露娜維達演二妹Jo1994電影版,以及在聖誕假期播放過好幾次的日本卡通版,就是沒想過要碰五百多頁的原著。作者Louisa Alcott的英文曉暢明白,其實蠻好打發,問題是要沉住氣看四姊妹如何被母親調教到慈愛、謙卑、儉樸、忍耐,就為了得到難得有情郎的獎勵,總是意難平。看小說要浪漫,大可以看《呼嘯山莊》,要很浪漫就《傲慢與偏見》。但最近讓我終於甘心跳著讀完五百幾頁的,就是女導演Gerwig的新版《小婦人》。

          先不講美女導演在去年《不得鳥小姐》(Lady Bird)對女性成長題材如何手到拿來,也不講她鏡頭下的RonanChalamet如何再一次面目如畫、玉女金童,新版《小婦人》最大的改動只有一個——四姊妹Meg, Jo, BethAmy的性格九成相似,情節因為要壓縮剪裁但也有八成——那微小的不到百份之一的改動,卻大大冰釋了我和這本女子維穩教育小說的前嫌,關鍵在於電影對「寫小說」的巧妙借喻。(以下含劇透,即使你看過原著,是真劇透,沒有逃生門。)

          《小婦人》的故事之所以經典,全在於March一家四千金性格各異,簡直囊括了結構主義的四大女性身份︰大家姐Meg相夫教子的母性女子、二家姐Jo力抗世俗的火爆女子,還有Beth不幸早逝但慈愛謙卑的盡責女兒Amy為愛而生的癡心女子,輕易讓萬千女性讀者從中找到一點點的自己。四姊妹不斷在母親慈愛的叮囑下,收歛了愛美、浮誇、暴躁的性格,只有早夭的Beth一直是家中的天使,因探訪窮苦鄰人而染上猩紅熱,繼承了母親最理想的性格。

          當然,對於這部一百多年前的小說,大家對其中的女性意識本不應苛責,但畢竟太暢銷又深入民心,於是「《小婦人》究竟有沒有小看了婦人?」(Does “Little Women” Belittle Women?)成為不少書評甚至學術論文的題目。有人認為書中高舉「女性價值」,以母性、慈愛、溫柔、包容、勤儉為力量,確實是美國南北戰爭時期,女性最應擔當的價值︰生兒育女,建立一個安樂窩,靜待前線丈夫歸來。女性同盟為戰時必需,守望相助以外,加上溫婉可人的性格亦能贏得向上流動的社會機會,如得到富鄰Laurence一家的青睞或有錢姑母的肯定。甚至四姊妹不同的魅力讓她們處於強勢,牽動著掌握男性權位者的情感。然而,這種女性氣質的肯定,無疑亦強化了兩性二元對立的分功,乖巧者得寵愛,也可以相當保守。所以後來女性評論家如Showalter直接質問︰在書中多次發表不婚宣言的Jo(最接近終身不婚的作者的原型),最後怎可能下嫁Bhaer教授,然後生一屋孩子,把寫作熱情與夢想抛諸腦後?當然不可。

          是以我與《小婦人》和解,全靠21世紀電影版。它一次過解決以上兩個疑問。首先,有別於以往把男孩性格的Jo視為女性自主的典範,電影無分軒輊地把其餘三姊妹的理想都視為真正的理想。Meg對勸她勿出嫁的Jo說「我的理想與你不同,不等於它不重要」;Amy不再顯得工心計又恨入豪門,對Laurie的一往情深,楚楚可憐卻有尊嚴;Beth少了原著的宗教寄托,瀕死之際只渴望看Jo的小說,間接激勵她重新創作。至於Jo,原著末二章中〈傘下情〉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套路,〈豐收〉更似TVB燒烤大團圓,但電影順水推舟來個戲中戲,把大團圓視為Jo向出版社的妥協,以換取出版機會與永久擁有版權,而現實中的自己與Bhaer教授繼續懸而未決,與Laurie做永遠的朋友;以豐厚的版稅,把姑母留下的大宅改建為學校,培育更多不能受教育的孩子。電影結尾異常用心地特寫一本本熨金皮革本首版Little Women製作成書,除了看得藏書家口水直流以外,導演的解釋也十分精彩︰「我想觀眾看到Jo拿著剛印好的新書,與平常看到女主角終於出嫁一樣滿足。」換言之Jo在小說創作上的妥協,換來的經濟獨立使她的生命不用妥協。而我對於這樣的改編,也就心平氣和地妥協了。

〔原載2020年1月21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又一山人的故事

〔正要介紹大家去看文化博物館的「又一山人X黃炳培」,全港博物館就關閉直至另行通知。惟有再次感謝小思老師關照讓我沒有錯過,也說明許多好事,冥冥中自有安排,或冥冥中自有不到你安排之處。這或許也是「時間的見證」其中一個重要主題。〕

 又一山人的故事

已過初三赤口,恭賀說話想必已聽過不少,何不來個百無禁忌,誠意邀請大家看一個有棺材、衣紙、枯花卉、爛尾樓和腐爛畫布,卻又美不勝收,精彩絕倫,且滿載著本土歷史、禪意佛道,以及個人觀照的展覽?香港文化博物館「時間的見證/ 又一山人X 黃炳培/ 四十年創意展」,去一趟比走一轉車公廟更能指點迷津。起碼那天我離開時,隱隱覺得心裏有些東西reset了,一元復始。

又一山人(anothermountainman,一個字),何許人也?個人網站裏自稱為「視覺溝通人」(visual communicator),初看著彆扭,但再想一個半生以文字和圖像和影像創作的廣告界紅人、藝術家、導演,甚至兼任社工和傳道人角色的教育工作者,應該如何稱呼呢?可能就只有「視覺溝通人」。黃炳培(Stanley Wong)又是何許人?跟據自傳式文集《囉囉唆唆︰六十年——想過 寫過 聽過 說過的》,又一山人與黃炳培是住在同一軀體,卻有著兩個獨立生命的兩個人。

Stanley Wong就是「搭地下鐵路,話咁快就到」系列廣告創作者,看著那一個個活潑跳脫、出人意表的平面與電視廣告,不禁想到那地鐵仍教不少香港人驕傲而充滿希望的美好年代。廣告界是一個以客戶論英雄的行業,黃炳培有一天卻覺得在「大名鼎鼎做地鐵廣告的Stanley Wong」以外,應該還有另一個自己需要繼續前行,於是在高峰撒手,有了創作《紅白藍》系列的又一山人。

紅白藍尼龍帆布袋,堅固、耐用、廉價,相信沒有香港人沒用過或沒見過,又一山人卻把它帶進第51屆威尼斯雙年展。參觀當日有幸躋由小思老師安排的「文學人導賞團從創作者口中聽到許多單看展覽無法得知的細節,例如關於紅白藍尼龍的故事。又一山人說它雖然在香港無處不在,卻不是日本生產,後轉到台灣的一種建築工地用料。三色未必有什麼國族喻意,物料原是藍色,有說是為了在空地搭棚做紅白二事時可以兩家通用,結果造就如此經典的配色。傳到香港,就廣泛應用到收納、旅行袋之用。小思問得好︰為什麼要以一種日本製、台灣用,再傳到香港的物料作為靈感代表香港呢?作者答得直率︰我不認為代表香港的東西一定要生產於香港,它也不一定帶動到帶送物資返鄉探親的鄉愁,紅白藍帆布就是如此無處不在,與我們一起生活了這麼久。

然後,我們就在龔自成空山靈雨式的音樂裏,穿梭於會場黑、白、灰三區黑色區是又一山人個人的藝術探索;白色區是黃炳培在廣告界大量醒目、精準、明白的傳意作品;而灰色,顧名思義,就是遊走於二者之間的項目,可能出於一個商業委約,但又載滿作者個人藝術追求與意欲傳遞的社會訊息。美感上我最喜歡與國寶級銀閣寺珠寶花士合作的《再生.花》系列。把枯萎的與有生命的小花並置,再續步走向重生,在剛剛經歷311的時刻,七張作品記錄了花道家對Circle of Life的演繹。在觀念上最震撼我的就是有名的《爛尾》系列。六年時間走訪內地以至亞洲各國的「爛尾樓」,一個個關於資本主義的巨型水泥墓碑,卻在又一山人拍攝期間見聞的注釋之下,得到許多「活在當下」的故事,廢墟美學的當代紀錄。整個導賞歷時近三小時,但覺彈指而過。

最後一站是一個客廳,梳化、茶几、層架,有點像M牌簡約家居店的陳設,但同一組家具,在一幅黑布幔之隔的另一房間,竟可組合成一具棺木讓人睡下。意義很明顯︰即使萬般帶不走,何以每個人都最後都要與一具冷冰冰、跟我們毫無交集的木箱離開呢?可不可以,陪著你走的,就是你在家中天天伴著休息與生活的梳化、茶几與書架?大家都笑說這是與家品店聯乘的好商機,但心裏也難免起疙瘩︰天天提醒自己與死亡有多親密,真的就可以活在當下?

展覽後回家查一下資料,竟找出一篇〈晚明山人群體研究〉。原來除了兀傲不群的八大山人以外,「山人」本是一種介乎出仕和隱逸之間的文化群體,遊走於各種邊界的心境與情志之間。不怕穿鑿附會,我覺得這不光是又一山人的寫照,也是「我哋大家,在獅子山下相遇上」的一個又一個又一個香港「山人」的心靈寫照。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家國的邊界之上,我們又有我們的故事。

〔原載2020年1月28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82年生的任何人

〔成功男人背後有都有一個偉大女人,可不可以說,偉大女人背後都有一個成功男人?總之,若有孔劉做老公,還要感到壓抑悲傷,還要惹人同情,真是有點難度。但鄭裕美做到了,電影也做到了。證明無視女性家庭付出,真是一個超級悲哀的社會大問題。〕


82年生的任何人

          執筆之時,客廳的電視機傳來蔡英文以800多萬票成為台灣史上得票最高的總統,與此同時要談一本環繞韓國重男輕女問題的小說《82年生的金智英》,難免有點扞格矛盾。但所謂亞洲女性地位真有那樣的差別嗎?只要試問問,有多少人仍然會覺得蔡英文之所以能當總統,其中條件就是她是獨身?又或有幾多肯定,一個相夫教子的蔡英文就絕不是今天的蔡英文?只要我們對以上想法有一絲認同,金智英與蔡英文其實並不那樣存在於一個平行時空之中。

這部韓國女作家趙南柱於2017年出版的小說,主角就叫金智英,據說是很普通的一個韓國女生名字。1982年出生,大概就是個三十多歲的少婦,這樣的主角能經歷什麼呢?她的確沒經歷什麼,大學文科畢業,與登山社結識的學長結婚,進入過公司當白領,後來為相夫教女而離職。只是有一天,她突然覺得每天一到日落時份心裏就空蕩蕩的。然後一次在公園聽到有人說她是「媽蟲」——很難聽的稱呼,起初說在公眾場所不會管教孩子的年輕母親,後來引伸為只用丈夫的錢,送孩子上學以後就閒晃做指甲喝咖啡的不事生產者——但她怎麼選擇留在家裏照顧孩子,就變成一隻蟲呢?然後,丈夫開始發現,金智英偶然會「鬼上身」一樣,從口中吐出別人的話,那些話大都來自女性長輩,包括金智英的學姊、母親或外祖母。丈夫想讓她看精神醫生,但她嫌貴也覺得自己沒事,只要能夠打份零工甚至重新上班就沒事了,卻始終無法解決家務與照顧孩子的問題。而且韓國女性打工的待遇遠不如男性,男主內女主外的想法行不通,即使有一年有薪育兒假期的政策,但只是說來好聽。事實上,誰一旦請了育兒假,不論男女,在職場上可以休矣。最後小說的結局比較暗黑,原來金智英的故事只是精神科醫生筆記中的一個檔案,只能開藥方減輕一下病情;電影版比較光明,金智英把自己的故事發表出版,有點像一個女作家的自白了。

是的,小說在2019年改編成同名電影,由最強CP孔劉與鄭有美主演——不過選角有點冒險就是了,鄭再清秀討好,畢竟孔劉都讓妳嫁了,這抑鬱的妻子教人怎樣同情代入?——但始終電影票房大勝同期荷里活大製作,小說更是得到人氣男團BTS或女團少女時代的成員推薦,後來連總統文在寅也說要一讀。然而最令人驚訝的是,原本大受愛戴的韓國女星一旦說喜歡這部作品,即遭到割蓆和謾罵,甚至有人焚燒偶像照片,讓人不禁要問,這是什麼年代?

只能說,這是一個在「厭女症」方面跟以往沒有差很遠的年代。公然說「女生可以做任何事」被認為是散播「令人不安份」的思想。正在上映的新版《小婦人》(Little Women),由美麗女導演Greta Gerwig執導。據說這個故事在90年代重拍時,電影公司的男主管幾乎「捏著鼻子來讀劇本」,因為太多女人了,個個要爭取平等與機會,而且通通穿著長裙,沒甚看頭。而在90年代美國正是一個傳統家庭價值回歸的年代,當年希拉里打算不用夫姓、繼續上班或不烤曲奇餅,也會被大眾攻擊。結果1994年的《小婦人》電影還算成功,全靠當時得令的Winona Ryder主演,但書中女性要靠男性成全的命運,沒有改變。

          但即有比較「進步」的結局和意識,女性小說或電影的教化成效,常常令我想起小時候被迫要把飯菜吃光的道理——「你有看到那些非洲的小孩和飢民嗎?你好意思剩下飯菜嗎?」大概小孩也會想,我勉強吃下過多的食物,對非洲小孩又有何益?何不下次煮更合適的份量或學習把剩菜保存再吃?各人都有自己的一片天,憶苦思甜有時也可以很反動保守,有時更會做成撕裂與怨懟。好的女性小說,從來都不只是女性小說,只是透過較弱勢者的處境,呈現每個人都有可能面對的誤解與輕視,做得多好也有人說「你好叻咩?」文學卻總是寬宏大量︰寫出來就好。不論哪個版本的結局,《82年生的金智英》的故事透過醫生或自己寫下,不再靠「鬼上身」的他人之口。發聲,一切才有望解決。

〔原載2020年1月14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