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6日 星期二

夕拾朝花.中文老師

 〔寫實小說,不容易。能再見綺華,再讀到好小說,很高興。〕

中文老師 

 前兩天在香港國際文學節(HKILF)見到劉綺華,她跟我說首部小說《失語》2019原本想過叫《中文老師》,但後來朋友十居其九覺得這書名太不吸引,力勸之下就放棄了。卻認為,如果叫《中文老師》,也許我會更早讀到這本小說,更早地越過「失語」一詞所附帶的種種文化創傷、身份認同與性別理論,投入這個「於無聲處聽驚雷」,關於兩個香港中學中文科女教師的故事。

《失語》當然也非常貼題。小說講述兩個中學中文老師,一個叫伶,一個叫慧;一個叻女,一個唔叻。二人同樣面臨未考取普通話基準試證書的問題。但叻女老師伶有十年資歷,拚公開試成積有功,加上人如其名極伶俐,深能投科主任與校長所好,聊名牌手袋美容新知高級零食炒樓投資無一不曉,好施小惠左右逢源。新到任的老師慧衣著老土並長著苦相的八字眉,上班第一天竟自帶飯盒不參與大夥迎新,又自行要求日常說普通話好爭取練習以通過基準試,結果卻說得七零八落,邯鄲學步,淪為同事笑柄之餘,亦影響了教學的質素。

然而突如其來的「普教中」大勢,沖擊了本來看似穩定的強弱關係與權力結構。伶發現被自己托詞支使,每晚在校工作到深夜的慧,可能正誤打誤撞搭上「普教中」的快車,威脅到仍未轉職實任的自己,兩個只能活一個的結果終於出現。但慧畢竟太笨,既未能通過基準試,亦被伶有心地塑造成一個工作能力低下的老師,結果上任一年後不獲續約。一向沉默的慧大受打擊,離校前在座位擺放了一個由多面小鏡子組成的鏡陣,並在暑假的第一天,以一把電鑽對準自己的腦袋,結束了讓自己困惑的教書生涯,全程於網上直播,聳人聽聞

小說的第一部「慧與伶」至此結束,下半部「伶與慧」即將開始。一向把伏線鋪排得讓人拍案叫絕的陳浩基說,他讀到這一段也毫無預警地震驚不已,並笑言「開始以為自己睇緊許鞍華,點知中間忽然變咗邱禮濤﹗」但我覺得比邱禮濤更恐怖的是,下半部留下來的伶,在暑假返校以後,即經歷一段卡夫卡式的鏡像惡夢。伶彷彿接收了慧的詛咒,在教師群組發言再無人搭理,送禮再無用處,教最難纏的班,辦棘苦差,更因普通話基準試未及格而遑遑終日。

看到這裏或許有人要問,在此教育界「新常態」山雨欲來之際,教師釘牌時有聽聞之時,再多一則教育工作者失德的故事,揭露中學行政管理的腐敗,又何苦?然而《失語》精彩之處,正在於它不是一本社會諷刺小說,伶與慧不是一邪一正,如果慧有能力知道可以保住職位而淘汰伶的方法,不見得她會犧牲自己而不去使用。甚至那些滿身名牌、熱衷炒樓以至醫學美容的校長、科主任與秘書,其實都在散發一種無間地獄的無力感。結論呼之欲出︰「問題喺個制度」。但《失語》的控訴不只於一個制度,而是更嚴密的社會情感結構問題。

驟眼看伶與慧的母親不過是有其女必有其母的結果︰伶母經營劏房,生財有道,只恨女兒不能狠下心腸放棄教席與自己一起發財,每月向女兒苛索時間、家用與名牌禮物算是小小報復;慧母先天輕度智障,對於女兒能成為薪高糧準的中學教師而成功脫貧自豪不已。然而兩位母親不是我們譴責或恥笑的對象,她們甚至讓我們悚然以驚︰什麼時候體面的職業與家用,或每年母親節的奢侈品已變成「孝順」的代名詞?什麼時候母親的自豪,已悄悄變成女兒在職場不容有失的巨大壓力?《失語》最暗黑的力量,是小說人物對千瘡百孔的價值深信不已。慧以為電鑽可開啟太笨的頭腦,伶最後即使沒有走上慧的道路,但仍然選擇了引刀一快,以「傷害自己」的方式,默念著「一切會變好的。」

《失語》有一種久違了的果戈理風味,好處一言難盡,寫實功力不著痕跡——它寫過的CélineValentino,令我從此看到這兩個品牌就有一種悲傷的不寒而慄。不過劉綺華也跟我說,小說出版以來賣不了多少。好作品無人知曉,最暗黑的結局莫過於此。所以,這裏只有大白話一句︰各大書店,請入貨。

 〔原載2020年11月17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