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現在還沒去過馬場,會有這麼一天嗎?〕
趁馬仲照跑睽違一年多的香港文學文化沙龍,終於以新常態方式在線上視訊平台重新登場。這個沙龍由李歐梵教授發起,陳國球老師主理,同行者還有朱耀偉、陳智德、區仲桃、葉倬瑋等老師,以及一眾研究生以至本科生。從前沙龍多在城大某「密室」舉行,大家花上一整個星期六下午,自兩點半開始往往一直磨蹭談到六時許方散。由南音、粵曲、足球、文學起源、日治時期、香港民歌、抒情傳統、寫作與時代等話題一路談下來,每次都頗有思想衝擊。沙龍因疫情停辦一年後,今年港大朱耀偉教授決定「換殼上市」,易名「香港研究交易所」,加強當年歐梵教授倡議沙龍的初衷,即集結香港文學、香港文化以至其他香港研究的力量,打通不同科際的界限以豐富「香港」的意義。新上任「港交所」主席朱教授訂下第一炮的題目,就是聽來已是頗有古風的「馬照跑,舞照跳」。
題解亦寫得具深意︰「我們曾經以為『馬照跑、舞照跳』是『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的注腳,在二零二一年的香港才發現捉錯用神:其實只有跑馬和跳舞是不變的。兩者是否代表香港『資本主義生活模式』見仁見智,但肯定的是晨操夜賽、早茶晚舞是比『朝九晚五』更有活力的生活節奏,馬場和舞池是由血脈賁張的大眾成就的公共空間。在生活失序的時代,『馬照跑、舞照跳』提醒我們,大眾生活就是城市的風格(lifestyle)練習,文化就是在地日常。」
文化研究系的視角就是能吸引人進場。而像我這樣的一個中文系女子,當然也可以琅琅上口說一下從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中「跑馬廳屋頂上,風針上的金馬向著紅月亮撤開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四周泛濫著光的海,罪惡的海浪」的描寫,還有劉以鬯先生的短篇如〈馬場奇遇〉、〈連贏孖寶〉,極短篇〈橫財〉、〈一個香港人〉、〈六隻狗的名字〉,以及《島與半島》中股海翻船後仍寄情賽馬的執迷。另通俗小說及名著中的舞場、舞廳與舞女的形象之豐富,就更不用說。文學喻意多一點的,還有白先勇〈謫仙記〉中的李彤,在舞池以強勁的「恰恰」舞步把一朵蝴蝶蘭踏個稀爛,然後在Yonkers馬場專挑名字古怪如Bold Lad(原來真有這麼一匹馬﹗1964-66年)的冷門馬亂押一通的自毀隱喻。
外國文學的話,當然還有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莫斯科的舞會。其中Anna、Vronsky的一舞定情,以及Kitty在上流社會登場與Levin的退意,早有研究者仔細分析當中的權力架構、兩性命運,以及波蘭舞曲馬厝卡(Marzuka)的國族意味。另外較少人留意的還有Vronsky的一場業餘賽馬,馬上的他可謂雄姿英發,但為了爭勝卻在一個跳溝轉鞍的姿勢失誤了,令雌馬Frou-Frou斷了背並被槍殺。不難看出安娜與雌馬的關係,二者同樣毀於Vronsky的風姿與輕率。可見文學若沒有了舞的娛樂與馬的賭博,幾乎沒戲唱。
好了,說了半天文學中的娛樂與博彩,上周沙龍上曾弱弱一問︰「敢問在座各位有無人入過舞廳或馬場?真正入舞場買鐘跳舞或入馬場落注再去觀眾席睇跑馬的程序是怎樣的?」哈,結果除了主講朱耀偉教授有鴻文〈趁馬仲照跑〉一篇細數香港六、七、八十年代的馬名、馬評人、馬經修辭、練馬師、騎師、國際大賽、賭績起落等集體回憶;以及另一主講人,年輕學者梁明暉博士深入香港各大舞場親自解說近年香港社交舞、標準舞的刻板「群組形象」與茶舞、晚舞文化會否一去不返的問題,其餘一班「讀書人」都稱得上是鴉雀無聲。當然我明白讀文學中的自殺不一定要曾經有過如此覺悟,但自詡熱愛人生的文學愛好者,一逕地紙上談兵終究有點赧然。疫情過後(會否虛妄如「明日之後」?)我會否第一時間去一趟跟中大只有「一站之遙」的馬場看一場賽馬?或是去一趟平民也消費得起的旺角「金儷星」,感受標準舞中不受拘束的「不標準」心情?馬照跑、舞照跳,而不是「言照論」、「舉照選」,「言論照自由」,五十年不變的浪漫,原來早有定案;縱是意難平,然也是我們的所有了?
〔原載2021年1月26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