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做到如杜杜,也算自由自在,端正優雅。端正到看這樣封面稍稍有傷風化的書,也會讓人好奇反思︰是諷刺人退化回到爬蟲類的意思嗎?〕
飲食魔幻錄
又是忙得人仰馬翻的開學日子,才到家中,收到文學館寄來「香港文學經典復刻」的杜杜的《飲食魔幻錄》,墨綠燙金的封面,精美彩圖,一陣陣喜上心頭。二話不說,脫下口罩,洗淨雙手,找出買來卻一直不捨得吃的零食黃豆粉烤黃豆,跳到床上歪坐被窩裏邊吃邊看起來。是的,看杜杜的飲食散文就是要這樣任性與無恥地慵懶,就是如此一種guilty pleasure,天塌下來,看了再說。
寫飲食有不同境界,但少有像杜杜讓我看得坦然又毫無遺憾。此話怎講?飲食寫得太名貴精緻,往往看得人很累,要苦苦壓抑著自己吃不起的仇富情緒;不寫館子只寫自家一雙巧手製作的美食,同樣看得人很累,要苦苦責問自己何以沒有練就這賢良淑德;不寫名貴館子又不會煮的,純粹寫寫良朋好友暢聚飯桌,還是會讓人很累,心想何以我就沒有如此一群好食懶飛的益友……總之,杜杜的飲食世界讓人安心,因為它只勾起你對食物最純粹的愉悅與感恩。
不信你看他寫雞蛋。〈雞蛋的美學〉說到年輕時有人問「世上哪裏去尋找完美的事物呢?」杜杜不假思索便回應︰「雞蛋。」然後他描述︰「那倒不完全是一句玩話。我看一隻雞蛋橢圓渾樸,線條流麗地由尖轉寬,均勻的粉彩米色,柔和雅靜,握在手心冰凉而又堅硬,而裏面卻是透明的蛋白和明艷的蛋黃,孕育著生命。」巧奪天工的美食,原來就在各人自家廚房冰箱裏。自此我在隆冬深夜的零食,就是一顆半熟蛋。想有點南洋風味的時候會加「鮮露」(雖然我一直覺得它有種殺蟲水味,但就是童年回憶),想起英國清晨時就會加海鹽黑椒,但多數還是加上數滴東京川越小江戶買來的玉子專用醬油,那是絕配。
杜杜不但寫出一顆雞蛋的玄學光澤與美,也可寫出〈怪雞與龍蛋〉一樣的妙文。作家一定對意大利超現實鬼才Luigi Serafini的奇書《沙拉芬手卷》愛不釋手,多番引用其中的各種插圖,如三頭雞、人臉魚,再與《山海經》、《太平廣記》等各物種比對,加諸《養小錄》中怪誕的「龍蛋」做法,或《本草綱目》中比較無稽的蛋殼打胎之用。一方面神怪妙趣可消永晝,另一方面也教人細想,各種民以食為天的珍味與食譜,到底比這些神話與狂想「正常」多少?
當然,在精英年代港大比較文學出身的杜杜最拿手還是寫文學中的美食。從他的《另類食的藝術》、《非常飲食藝術》、《飲食與藝術》一路寫來,從未失手,他寫什麼你就跟著想吃什麼,就算是臭豆腐鹵汁、爆漿禾蟲、蒜茸蠶蛹,全都活色生香——話說回來,蠶蛹我吃過,大學時期好友的房東阿姨請我吃的,印象就是一顆顆飽滿、晶亮、乾淨、微鹹,也確如杜杜所說,有煙肉香。
言歸正傳,杜杜寫文學美食,既開眼界知識,又見人性世故,有時還真解饞。《紅樓夢》、托爾斯泰、張愛玲都是筆下常客。是次《飲食魔幻錄》再次寫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同樣精彩。這個年輕的大地主不顧身份,在一個夏日與農民一起刈草,在陽光和雨水下的一番體力勞動之後,分享一頓樸素到不行的田野午餐︰黑麥啤酒、撕碎的黑麥包、注入一些河水、加點鹽巴,用勺柄攪勻,列文吃得津津有味,睡個小覺醒來繼續勞動。如此忘我又打成一片的飲食境界,自然有托翁的個人寄托。而最後列文亦避過了大啖生牡蠣的貴族階級的自毀命運。《紅樓夢》的盛與衰,同樣也在一張食桌上完全呈現。
當然還有電影中的飲食。杜杜也選得別致,一是西班牙超現實大師布紐爾的《中產階級的拘謹魅力》中「食極都食唔到」的一頓友人飯局;另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堪稱人世間的最美一頓︰小情人幽會後翌晨共晉的早餐。〈溫柔的牛油麵包〉取材自杜魯福的《偷吻》,唯杜杜有本事在法國新浪潮中發見現世安穩,即使短暫如幻覺。讀杜杜散文中的識見、趣味、灑脫與慈悲,其實就是為了那一派帝力於我何有哉的悠然。此時此刻,自由之味,最是教人饑腸轆轆。
〔原載2021年1月19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