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園臺上,真的目不暇給。幾多人被北角街景騙了入場?楊凡,無論如何是個奇葩。〕
電影院燈光亮起,在《繼園臺七號》的配樂與片尾字幕前,我和董生有點面面相覷——雖未至於潮語所謂「我究睇咗啲乜嘢」,但坦白說確實經歷了坐立不安的兩個多小時——唯一的共識是「好在冇叫阿果一齊睇」。因為兒子一向對街景建築和交通工具感興趣,電影中舊北角的重現美輪美奐,頗合「細節狂」的品味。可是(好彩)他覺得電影預告片過份迷離與節奏慢而最終放棄,否則以他超級道學的電檢尺度,片中的性愛鏡頭一定讓他憤怒地大叫父母回水。
但我的困惑不在片中的性幻想。買票看楊凡導演的作品卻嫌電影太情色,猶如去迪士尼樂園投訴太多公主,去海洋公園投訴到處都是海豚。耗費七年時間製作的手繪動畫《繼園臺七號》,改編自楊凡導演的小說,講述在1967年「小上海」北角的中產地段,香港大學外文系高材生范子明替來自台灣的虞太太的女兒補習英文。四十歲的母親文靜端麗,十八歲的女兒虞美玲走在時代尖端青春逼人,男主角藉著文學與電影引導也領受了母女二人的情意,孽緣似乎一觸即發。然而結局少有地圓滿,子明就著和平紀念碑前的一輪夕陽與散著長髮的美玲擁吻後,一同返回虞太太家中晚飯,女兒在母親耳邊叮囑不用擔心自己並放膽去愛;虞太太也就此即將與范子明遠走外國,無視世俗地尋找自由。
電影獲威尼斯影展最佳劇本金獅獎,與其中的文藝典故不無關係︰范子明與虞太太談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與《紅樓夢》裏「如癡如醉」的妙玉;一同觀看「西蒙女士」(Simone Signoret)的電影《金屋淚》、《金盔》與《愚人船》;與虞美玲讀《簡愛》與《咆哮山莊》,還有背景裏如煙如霧的民國名伶、抗戰新青年與火紅左翼的穿插,加上現實裏文人薈萃的繼園臺,襯著斜陽裏的戀殖與新時代,港島山頭南來社區的優雅耽美,我還有什麼不滿意?
片中多次提到的法國女星西蒙西諾曾寫過一本自傳叫Nostalgia Isn't What It Used to Be(如今懷舊已不像從前),一種對「懷舊」本身的懷舊,倒是意味深長。而《繼園臺七號》最令我不安的地方,正是一種變味了的懷舊;一種「懷舊就是任性」的蠻力;或再直接一點地說,是那個隱去片中怪異性愛場面的純愛風預告片,或對所有扭曲俗艷(Kitsch)風格略而不提的影評。這是一種切切實實的包庇態度︰如此一筆一劃地深情手繪的香港,大家應該支持;導演個人的幻想,既是他給香港的情書,亦是所有窺閱情書的觀眾應囫圇吞下的義務。
還未看過電影的你有權懷疑我還是過份冬烘,但看過電影的你可否認真想想︰電影開場的幾個貧民小孩蜂擁到網球場看兩個港大哥哥打沒有球的網球;兩位哥哥打球以後一邊洗澡一邊以完美的男體調侃浴室裏的肥仔與窗外一個貌寢的偷窺者;偷窺者後來又會派發反英抗暴傳單,並在完場前一場終極性幻想裏陰惻惻地解開范子明的皮帶與鈕扣;清秀的虞太太與范子明討論妙玉的下場以後,在房中放肆地幻想群蛇亂舞,把妙玉遭劫的「釋放」,代入到自己與初識青年的情色濫調之中;住在樓下的雙性京劇伶人與僵屍一般的僕人陰陽怪氣欲望橫流……不彆扭嗎?所謂給香港的情書,追憶消逝的優雅年華,有必要嗎?
如果這是一部艾慕杜華式的cult片,套用范子明的對白,「我都可以」。但問題是這些譁噪俗艷的元素,幾乎無人提及——除了幾篇外國影評會用到lavish(濫), mawkishly kitsch(尷尬地俗艷), incongruous(格格不入), hyper-camp(超娘腔)。如何評價「坎普風」(camp)是一個問題,但睜眼錯過房間裏的大象,甚至為怕砸了一部誠意之作的票房而自行美學審查,就是另一個問題。很弔詭地,《繼園臺七號》的優點一一成就了它的缺點,它的資源、誠意與投入,反令我們無法放開懷抱地討論︰最名顯的例子是星光熠熠的配音陣容,幾乎讓所有人包容了電影配音(張艾嘉除外)此一最大敗筆。楊凡沒必要成為另一個艾慕杜華,但原可以凝住香港前世今生的一齣動畫經典,就此匆匆擦身錯過。
〔原載2020年11月10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