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次在電視裏無意中看到葉嘉瑩,那種不應有的幸福感,很難忘記。〕
小思老師傳來《掬水月在手》的主題曲錄像,一輪空鏡頭,鵝毛雪中的石窟,結冰湖面下的遊魚,北方院子裏悠悠落下金黃銀杏葉,驚艷;然後是一頭熟悉而好看的白鬈髮,低低的眼鏡,原來是詩詞學大師葉嘉瑩先生的文學紀錄片﹗導演陳傳興,那麼一切的空靈與美皆沒有懸念了。當年在台北威秀影城看他的《他們在島嶼寫作.化城再來人》,周夢蝶在煙水氤氳的浴場一幕的羽化之美,久久不能忘懷。《掬水月在手》10月16日在全國上映,惟香港暫未見動靜。所謂該一國時一國,該兩制時兩制。香港這次在全國以外,就令人扼腕。
但暫時看不到紀錄片,帶出的思考可能更深。先想想,網上葉嘉瑩講學的影片,不能算少。談詩的美感、唐宋詞十七講,從杜甫李商隱到汪精衛,吟誦示範,任君選擇。再說論著,《迦陵論詩叢稿》、《唐宋詞十七講》、《古典詩詞講演集》、《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等十數種,也是整整齊齊在圖書館以至書店可以找得到。這些書我都看完了嗎?我為什麼不去書架拿起書,而要巴巴的為看不到紀錄片而扼腕呢?這裏觸及文學普及化的一個核心問題,也是最近因為網上學習越趨常態化而經常問的問題︰既然知識都在書本裏,以後還要上課嗎?
教育研究提出過不少上課的理由,包括1) 訓練專注力;2) 節省理解時間;3) 提供意見互動;4) 強化批判思考;5) 學習做個人筆記。而不論線上課堂還是面授,我認為教育都是不斷的創化,一室之中講者與聽者的會心時刻,無可取代。葉嘉瑩說過她的詩詞教育重點就是「推」與「化」,她的旁徵博引即景吟誦,會「推」你下課後再多加捧讀領會;她點出的你未曾細察的關鍵,例如引王國維「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會徹底改變你詩詞就是吟風弄月的俗見。
只看《掬水月在手》的預告篇,我已深信電影會再一次發揮這種「推」與「化」的力量。片中所引「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葉嘉瑩以生命作注釋︰她生於1929,初中目睹北京淪陷,1948年結婚,婚後隨夫到台灣即遇上白色恐怖,丈夫被囚,自己帶著仍在吃奶水的女兒也被關。被釋放後一家生活仍無著落,靠的就是在幾所學校之間教詩詞。後來台美交往,葉氏被邀到密歇根與哈佛講學,最後留在加拿大任終身教授,把所有家人帶出國。但無奈以英語教中國詩詞,葉嘉瑩仍有「鵬飛誰與話雲程,失所今悲匍地行」之嘆,因此1978年申請回中國,把豐裕的退休金捐與大學作詩詞研究,挽古典詩詞教育狂瀾之既倒。
也不是說只有經歷如此亂離顛簸的人生才能教杜甫詩、李煜詞。但當我看到葉先生談陳子龍、汪精衛詩詞中種種「回不去了」的故國之思,再隨手又引出「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彷彿,我馬上相信,讀文學需要史學與哲學以外的眼光,想像連身後名都可以犧牲的,是怎樣的一種烈士情結。文學把一個靈魂的顫抖與呼喊傳到紙上,另一個靈魂又把它活過來傳到其他人的心裏。這種傳承與教化,不是那種在恰好的燈光、輕音樂,在講者的服裝聲線襯托下來一場「靈魂的按摩」,翻譯詩中瑰麗辭句或引申一二人生道理可比。
葉嘉瑩的傳承,就是「掬水月在手」。只要你願意,興來無遠近,把書拿起,或打開視頻,就能分月色的一杯羮,而月色之美也不會稍減。紀錄片的英譯更有意思︰Like the Dyer’s Hand(如染者之手),語出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111首,詩中感嘆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而營生不易,詩人往往要做違心的事或寫違心的文章,like the dyer’s hand,如染者之手,豈能自白。詩中頗有「贏得青樓薄倖名」之愧歉,更引來無數研究者猜測莎翁當年在劇場工作到底做過什麼違心事要後世青年們原諒。但我看其實不用坐實詩人的任何罪名,這是所有「投身者」都明白的甘苦︰要留下五彩斑斕的影響,就要有「染指」的決心,文學、教育、革命,莫不如是。後人能否體會原諒,還須置於道外呢。
〔原載2020年10月20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