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早了許多,也好像遲了許多。總之現在時間觀是徹底打亂了,今時今日,電影看一齣是一齣︰你永遠不知道你最後一次進戲院是哪一次。我講真。〕
好好看許鞍華拍電影一九九七年有一齣許鞍華的紀錄片叫《去日苦多》,二零二零的這一齣由文念中執導的叫《好好拍電影》(Keep Rolling)。如果回歸前已覺得時日無多,怎麼回歸後廿幾年卻能夠說人生要keep rolling?這是一種怎樣的生命力度?怎樣的「逝者如斯」,卻仍然要「不捨晝夜」的人文精神?如果真有一種「後九七」情懷,這二十年,我覺得就是一方面在人來人往中聽到越來越多或犬儒或世故的崩壞論、回不去論、無處可逃論;但另一方面,總有一些很珍貴和很努力的聲音,貢獻著「縱是崩壞,然亦已是我們所有」的這個地方。《好好拍電影》很成功地從許鞍華的個人與電影裏,引導出這後九七情緒裏最優質的一種心態。
一部關於導演的記錄片,首先要在導演個人生命與電影作品世界中取得平衡,而兩個多小時的《好好拍電影》在兩方面都令人滿足。從頭說起,許鞍華的身份一如香港身世朦朧,「故鄉」算東北、母親為日籍,受港大英式教育,到倫敦念電影;關心社運,卻又難忘小時候唸古典詩詞讀《紅樓夢》和武俠小說的日子。這龐雜的情感結構,其實也是一代香港文化人的寫照。至於許的樸素多見於其精神,例如說她當年在大學讀書勤力得「學霸」氣外露,並沒有參與偽裝play hard不溫習卻成績優異的俗流。又例如電影中好幾次見到她跟演員說「對不起」或「唔好意思」——當她要把泥土塗抹在周迅的頭髮上,或一不留神仆倒在正在扮演彌留中的蕭紅的湯唯身旁,她只會說「湯湯,你有無事?」
這些情節不但滿足許鞍華粉絲了解「她到底是怎樣的人?」事實上也很深刻與迂迴地回答「我們從女性導演身上可以學到什麼?」這個問題。連奧斯卡也被挖出92年來只有五位女性被提名最佳導演並只有一位得獎的歷史,在香港要成為一位獨當一面的女導演的壓力可想而知。戲名《好好拍電影》中的「好好」也可解讀成「女子女子」,但我很慶幸電影裏沒有很telling地告訴你影圈中的性別權力不均(因為實在不用多說),而是很細緻地從側面showing地呈現。例如許導在一場老人被打戲的鏡頭後面容扭曲;又或是在風塵僕僕的電影拍攝與宣傳活動中,調解母親起居飲食與安老醫療的問題。女導演有沒有為藝術犧牲了愛情或家庭,這個問題沒有很露骨地提出。但看到母女二人在街上禹禹前行,或在茶餐廳就著電子聖誕音樂疲倦地相對無言,藝術的代價盡在不言中。
電影作品始終是導演的靈魂。《好好拍電影》最「對得住」主角的地方就是勾起了觀眾重看每一部許鞍華作品的衝動,並想到這些年來,這些電影在不同的歲月裏留下種種回憶。又甚或離譜如我,發現原來自己從沒看完《瘋劫》或《投奔怒海》,就琅琅上口說應該支持與喜歡許鞍華。重看《瘋劫》會明白當年她如何以「血腥女導演」闖出名堂,但更明白在挑戰尺度以外,女導演如何獨到地把觸角延伸至階級與婚戀的暴力。溫婉的趙雅芝帶出的案中案,其實更是中產醫生未婚夫與她的階級差異造成的慘烈結果。《投奔怒海》中馬斯晨飾演的越南少女,與飾演日籍攝影記者的林子祥在雨中一邊抽煙一邊拍照的一幕,正如文念中所說,是許多人無法忘懷的一段優美定格︰即使蜆港人沒有了自由與生之尊嚴,但仍有逃避新經濟區的意志,仍有與不相干的人相濡以沫的一刻。
當然還有兩齣我不明不白地喜歡得一塌糊塗的作品︰《千言萬語》和《書劍恩仇錄.香香公主》。前者簡言之就是把理想磒落的中年失敗男人拍得最性感之作,絕對沒有唐突社運的意思,純粹真心讚美,這就不多說了。後者曾經讓我著魔一樣剪存所有相關的新聞與劇照,覺得這由內地演員與真實江南與大漠支撐的《書劍》有莫名的還原實感,陳家洛亦彷彿凝聚了所有中國儒俠的優點與缺點,非常一廂情願的一段中華迷戀期。《好好拍電影》中的重溫讓我明白,原來戲香香公主所代表新疆之美的被利用與犧牲,以及電影結局中被權力與體制無情地背叛之痛,又是那麼歷久常新。唉,看許鞍華,就是如此要一奉十。
〔原載2020年12月1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