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6日 星期二

夕拾朝花.大人の日語

 〔Duolingo,到現在還在天天玩。日文「打爆了機」,最近玩拉丁文。〕

大人の日語

 早前談到Duolingo外語學習程式,周遊列國學了一輪以後,最終還是勾起了重拾日文之心。人到中年學外語,如果不是為了移民或工作需要,總有點不務正業之感。我學日文的故事超級簡單,不就是廿年前以為唸博士需要修第三語言,讀了一年以後才發覺這項要求取消了。不過那一年的中大本科日語課極其愉快,五十音與基本文法亦支撐了好幾次日本旅行與翻閱無數美麗日本雜誌的時光。但說到底,最多懂個三四成,而中國人學日語,許多人都覺得︰不學,也懂了三成;學了,也永遠有三成弄不懂。我該不該為了中間的四成而苦苦掙扎呢?疫情期間在空寂的大學圖書館特藏閱覽室裏無意看到「小思日本文庫」的一列長長書架,我終於找到理由。不管了,南無三,勉強しましょう﹗

所謂「南無三」,就是咬緊牙關,閉眼不想,「死就死喇」的意思。這麼有趣的日語,當然不會是Duolingo可以教你的。那是我在一個叫Preply的一對一語言導師配對網站上找到的千葉老師教我的。在香港找一對一的日語老師貴得嚇死人,大概港幣500700一小時,但Preply上的網課可以低至5美金一小時,當然最貴也有100美元一課的,那是鳳毛麟角的一位早稻田大學文學畢業生,在美國取得碩士,英語流利,最為吃香。但一般就是1040美元左右。

我的千葉老師索價甚低,原因是她的英語只有初階——大概跟我的日文一般差——所以她在自我介紹的影片裏叫學生不要擔心說錯日語,因為她的英語也不好,「很明白犯錯的心情」,真是非常溫柔啊。更重要的是,她其實是一位高校「國語講師」,所以對日文語法和文學作品十分熟悉,簡直就是我的同行嘛﹗試堂一小時後,二話不說,孤寒的我已斥資購買了二十小時的課堂金幣。

拜疫情所賜,大家對網課的操作早已非常熟悉,分享頁面、開啟視像音訊都很暢順。一開始我自然叫她「千葉老師(sensei)」,但她說仍未取得教外國人日語的資格,叫她「千葉(san)」可以了,非常認真。千葉女士是仙台人,很堅毅的樣子。會話練習時我問她仙台的松島在海嘯後怎樣?她想了想,很體貼地說︰「松島現在很健康﹗(松島は今元気です﹗)」笑著舉起雙臂比了個健康的姿勢。她明白我認識的單詞有限,所以總是先用顯淺生動的語彙表達大意,然後才慢慢補充說︰周邊小的島或許有點破壞了,主島卻已回復原來的樣子。

但像我這樣的一個急功近利的香港女子,第二課就開始發現自己能說的會話已所餘無幾,網上《朝日新聞》的報導也不大有趣,竟要求千葉老師(我還是改不了口)給我讀一點日本文學作品。她氣定神閒地介紹了免費的「青空文庫」網站,裏面全是已經開放了版權的日本文學經典電子書,夏目漱石、太宰治、森鷗外、中島敦、國木田獨步、二葉亭四迷……應有盡有。因為下學期開中國女作家的課,於是我說想讀一點日本女作家,老師就介紹了鼎鼎大名於五千日元紙幣上的樋口一葉的〈たけくらべ〉(中譯〈比肩〉或〈青梅竹馬〉)。

〈比肩〉講述東京青樓地帶吉原遊郭十四歲少女美登利的故事。姊姊是吉原的花魁,姿色猶勝姊姊的她也輕易得到花不完的零錢,在友儕間活得優哉游哉。少年信如是龍華寺的繼承者,與美登利互有好感也互有誤會。終於在某個清晨,信如要到宗教學校修行,遂將一枚紙製水仙花插在美登利的大門上,美登利看到後無限感傷,因為她也無法改變即將要繼承姊姊成為花魁的命運。此小說生動絕妙早有定評,但直至我和老師一起讀了第一段,才明白原文有多典雅優美,以古漢字與和歌的長句節奏,交織花街柳巷的濁世,盡見物件之繁麗與背後的哀愁。所謂「物哀」,好像有點明白了。但千葉不想我太沉迷,畢竟樋口一葉對我來說還是太難,太依賴她的解說與譯本就不能自己讀了︰「下次讀太宰治的〈奔跑吧,美樂斯〉吧。」一看果然是主語謂語簡明清晰得很。為什麼無賴派會寫上這麼積極又淺易的一篇呢?原因更是非常有趣,有機會再說。

 〔原載2020年12月22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