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6日 星期二

夕拾朝花.一碗人文

 〔岡倉天心,那種花上畢生力氣把民族文化面子掙回來的狠勁,又是一個奇葩。〕

一碗人文

           The Cup of Humanity,岡倉天心The Book of Tea(《茶之書》)第一章的標題,中譯後有謂是「仁者之飲」,有謂是「人情之碗」,惟前者儒家氣息太重,後者雖強調人情但少了原有的抽象,彷彿都不若「寧信而不順」的「一碗人文」。此書以流麗婉約的英語寫成,1906年在美國出版後即成為二十世紀西方認識東方文化的經典。作者當時任職波士頓美術館中日美術部,奔走於中日美三國,對東西美術教育與文化貢獻之巨,可想而知。而一直我覺得《茶之書》的英文原著要比中譯感動我,大概也是因為當中「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東方文化自信最搖搖欲墜之時,以西方的風土語文,敘寫茶文化樸素堅毅的精神。

           茶道的和沖虔敬,很好理解,但怎樣說到堅毅上去呢?岡倉天心正是一開始即把的精神性說明白︰「茶道的經典要義乃在於崇拜『不完全(不完美)之物』。即在所謂以理解、無法忖度的人生中,去努力成就一種『可能』的小小企圖與嘗試。」《茶之書》最後一章〈茶道大師〉以「千利休最後的茶宴」作結。千利休被豐臣秀吉賜死切腹的故事,再一次道出茶在日本之為道,有其堅清決絕之一面。利休對茶屋素樸幽玄文化以至平等謙卑的追求,與剛剛完成天下一統大業的豐臣秀吉格格不入。另一有說是秀吉以「茶之為器」的儒家傳統,亦與利休力圖擺脫漢文化而建立之日本美學相悖。自行了結遂成了唯一的光榮。

           讀日本茶道之文化與故事,神往歸神往,心裏總有兩個疙瘩。第一個是國粹鬼魂在作祟,心想陸羽《茶經》十章,源、具、造、器、煮、飲、事、出、略、圖,何等精密繁富,怎麼要東渡到日本才衍生出茶之「道」來呢?或要問今天中國的茶之藝茶之道,我們可以說什麼?當然,至少我們還有民國,有周作人〈喝茶〉,裏面也提到徐志摩與胡適在演講「吃茶」,很可以安慰一下。唱反調的當然也有,如錢鍾書《圍城》式的數落︰「東洋人弄這種虛假排場,實質是小氣。譬如那個茶道,總共是一小撮茶葉末子,弄來弄去,折騰半天,無聊之極。」據楊絳《我們仨》說錢氏獨愛立頓(Lipton)牛奶紅茶,後來即使買不到立頓,也要把中國的滇、湖、祁三種紅茶對出來做。英國奶茶對博學又手不釋卷的錢楊伉儷十分合適,喝完提神健腦又做學問去了。茶道確是合不來。

 第二個疙瘩姑且稱作「妙玉恐懼症」。即假設《紅樓夢》中的妙玉就住在你隔壁,她要是請你吃茶,有多少人敢去呢?茶道中的窗明几淨,器物一塵不染,連水泡的大小或水勺在空中移動的美麗弧線都要管。遠觀的話,像看電影《日日是好日》或可感動一兩個小時,但真要生出個學茶道之心,至今好像還沒有。所以看到梁實秋《雅舍小品》式的自嘲︰「我不善品茶,不通茶經,更不懂什麼茶道,從無兩腋之下習習生風的經驗。」即引為同道,心寬了一半。

但如同世間一切的「道」,沒有一點痛苦或頓挫,難有真正親近的時機。最近頭痛頻作,由眉心的一點慢慢擴向整個左腦殼,加諸大大小小來日大難的迷茫,再讀《茶之書》,就有了不同的體會。這些講究茶之道的人和時代,周作人或千利休,以至兩次大戰將臨的明治日本,不就是面對著橫暴得一塌糊塗的人情與政治現實嗎?天下大勢或至親至愛都有傷逝的時候,但如能把手心溫熱的一杯日復一日地做得完美,讓茶室或沏茶的一角符合自己心意,以茶巾反映四時景色,甚至只是好好地使用一隻自己喜歡的茶杯,或配合心情地變換茶包,那一碗茶中的堅持與專注,都有積極的作用。感謝我生命中喝過的每一杯好茶︰台北全祥茶莊芳醇的毛峰香片、東京六義園裏滿口蓬鬆清香的濃綠抹茶、還有京都一保堂茶舖裏就著小閙鐘,目不轉睛看滴滴流轉的玉露之甘美與閒趣——甚至廚櫃裏$79.9兩盒的100袋裝立頓茶包,都能讓人幸福感(或折福感)滿載。使我記起,即使此刻左腦頭痛欲裂,我還有那一點也不痛的右腦袋啊。

〔原載2021年2月2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