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Louise Glück的照片,真的讓人有一刻迷惑,她的詩藝,真的與她的美麗無關?〕
野鳶尾與無花果
美國匈牙利裔猶太女詩人葛綠珂(Louise Glück)獲頒2020諾貝爾文學獎,是否對去年頒給支持極右塞爾維亞的德語男作家漢德克(Peter Handke)的一次平衡?這麼博奕的想法,可免則免。都說諾獎越來越政治化,我有時候倒不這麼想,又或者說,因近十年資訊發達,如何冷門的詩人或劇作家獲獎,只要你願意,網上資料多得只怕你不看。也不用再苦等諾獎專家分析,圖書館、電子書唾手可得,隨時可以跳過背景、權威與花邊新聞,直達文學的核心——原典作品。摒除一切現實,何不翻出野鳶尾花(或菖蒲)的記憶或一瓶Iris香薰,或到超市買一盒當造的無花果,直接體驗The Wild Iris與Figs的葛綠珂之味。
學者Daniel Morris在研究葛綠珂詩歌的專著中總結出五大主題︰自傳、欲望、宗教、創傷、神聖;而其中借力於大自然生態與運用各種哲學和宗教正典敘寫女性欲望與聲音,最為獨特。但一心一意讀詩的你都可以不理會,拿起一本《野鳶尾》(The Wild Iris)就是走一趟真正的文學與心靈的花園。整部詩集有一種散文敘事性,如在題為野芝麻、紅罌粟、雪花蓮、巫草、仲夏、暮冬、秋收、四月這些詩篇之間,插入多首晨禱(Matins)與晩禱(Vespers)同題詩。任何打理過花園的人都能想像,在晨昏與季節的推移之間,聆聽花語的美好。
那就先聽點題的第一首〈野鳶尾〉。無法確定品種,但實在也無法忘記初夏五月東京一帶美麗的菖蒲。那深紫藍的瑰麗與鮮黃熱情的花心,長期使我迷惑。但葛綠珂的詩句很清爽澄明,寫出艷麗花色以外的哲理︰At the end of my suffering/ there was a door.// Here me out: that which you call death/ I remember. 原來這是花的聲音,告訴人類,你們稱之為死的經驗,我有過,並理解,就如漫長泥土中的痛苦等待,有一扇破土而出的門,分隔生死。Overhead, noises, branches of the pine shifting./ Then nothing. The weak sun/ flickered over the dry surface. 在泥土中等待的野鳶尾,想像土上的世界,有雜聲、有松枝搖曳,還有乾地上微弱的陽光。這彷如活埋一樣的噤聲經驗,終於通過一點點被推開的土地,結束。在泥土下曾以為是鳥的飛竄,原來不是,一種水落石出的愉快。
多年生草本水生植物野鳶尾,年復一年地穿越土地之門,生而復死,死而復生,為的就是尋回遺忘者的聲音,那些遺忘地下另一個世界的黑暗之音。尋找的意志,全來自心頭一泓湛藍的泉水,from the center of my life came/ a great fountain, deep blue/ shadows on azure seawater. 鳶尾花如海的深藍成為生生不息的破土與發聲的希望,令人想起Dylan Thomas那令人愛不釋手的句子︰綠色的導火索催開花朵的力量The force that through the green fuse drives the flower. 葛綠珂用字樸素直接,讀詩幾乎不用查字典,講究的是思考風格而非文字風格。
另一詩集A Village Life(鄉村生活)彷彿是一個地中海小村落的導覽,詩題包括暮光、田園、支流、正午、暴風雨前、日落、晨曦、初雪、在咖啡店、在廣場、燒樹葉(多首)、疲憊、三月、獵人、蝙蝠(多首)……又一次在詩歌之間展現敘事和思想節奏。其中有關婚姻的〈無花果〉,我覺得非常坦白非常好。
詩中憶述母親煮無花果的方法,加丁香、胡椒、使深紅的酒漿中有煙燻甜味。但丈夫只想吃母親的蕃茄大蒜烤雞,並且覺得我有責任學習,而他卻沒責任去教我怎樣當別人的母親——然後筆鋒一轉︰When we were young, it was different. 年青時不是這樣的。詩歌後半是一段性感到無倫的婚姻生活︰每天只想觸摸對方,即使生活艱難仍似有無窮自信與精力去承擔。夏日曾是最美好的日子(不像現在焦躁),放工後把所有時光轉成黑暗,每句夜話都如重大的秘密。有時燃一點燭光,有時不,大部份的黑夜只要環抱彼此即如發亮。晚風、光影、車聲充斥整個房間。在寧靜中,連光都彷彿在我們掌握之中,看著房間另一端的窗——所有那扇窗內的風景,都是好的。一首詩就此結束﹗前半的廚房食譜之戰,怎麼在一段新婚回憶裏戛然而止?親愛的,葛綠珂的典故就是如此精妙自然,不著痕跡。無花果樹,《聖經》〈創世記〉裏提及的第三棵樹,為吃了禁果的阿當夏娃提供遮蔽赤身露體的樹葉。最初的記憶,就是無花果葉。
〔原載2020年10月13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