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6日 星期二

夕拾朝花.「中額」的潛力

 〔歸類,真是魅力無窮。想知道自己到底是高、中、低額,二線頭三線尾,食乜著乜睇乜,拿個放大鏡出來,下圖一目了然。好snobbish, 好好玩架。〕

「中額」的潛力  

把人的智力修養與額頭的闊窄拉上關係,認為額越闊者品味越高,顯然是偽科學「顱相學」(phrenology)的餘緒,但英文裏的highbrowlowbrow,就此進入了形容品位「高檔」與「低檔」的語彙,沿用至今。中文且翻譯為「高額」與「低額」,此一用法首見於19世紀末階級分明的維多利亞時期,高額者雅好精緻文化,低額者追求感官娛樂,精英與大眾頗河水不犯井水。但至20世紀初,富裕有閒的中產階級出現,middlebrow(中額)一詞亦乘時而起。諷刺漫畫雜誌Punch對「中額」的定義可謂抵死︰「一群希望終有一天能真心喜歡自己聲稱喜歡的事物的人。」1949Harper's雜誌的編輯Russell Lynes更表列高額、中額與低額人士的各項喜好,從衣著、家具、娛樂、閱讀、沙律做法以至於驅動生命的終極動力都一一標示,極具「玩」味,也歡迎讀者對號入座。

 這種文章寫得好的時候有一種社會人類學的意味,八十年代的《號外》有許多好例子,大家都一邊讀一邊計算自己的「優皮」(yuppies)指數。但真正挑動起類似文化戰爭意味的討論,首推吳爾芙(Virginia Woolf1942年身後才發表的一篇 ‘Middlebrow’(〈中額〉,另有譯作〈平庸之輩〉)。這原是一封給New Statesman編輯的投書,抗議他刊登了一篇關於她的書評,裏面通篇沒有說她是高額(highbrow)作家。信中最後一段之兇悍更是「誰怕吳爾芙?」的最佳註腳︰「如果你的作者敢暗示我住在南肯辛頓〔按︰中額作家居住地〕,我會告他誹謗。如果世上任何人、或男或女、或貓或狗,或甚至半截蟲子夠膽說我是『中額』,我會拿起筆,一記插死他。你的,草草不悉。維珍尼亞.吳爾芙

可以令優雅的吳爾芙以筆為槍的,不是低額,而是中額。她認為高額與低額互不相干,分別忠於自身的藝術理想與現世享樂,有時甚至能遙距地互相欣賞,只有時常「居中調停」的中額最可惡︰「中額,不論男女,中人之資,在這邊晃晃,那邊逛逛,無任何明確的目標或追求,不為藝術也不為生活,或更差勁的是,把藝術和生活,跟名、利、金錢、地位,無差別地混為一談。

這是一段教任何希望把文學藝術「普及化」或「推廣文藝」的人捏一把汗的話。吳爾芙認為當時的英國廣播公司(BBC)、每月書介(book-of-the-month)、各種新興的讀書會(book club)或《哈潑》、《紐約客》上的文章,都是中額的溫床。他們無事忙地四出奔走,一邊向低額讀者解釋自己「不可與同群」,但仍永遠是他們的朋友;那邊廂又邀約高額們出席沙龍或午後茶聚,好讓他們更加「被看見」。吳爾芙似乎氣炸了似地說︰文學不用「談」﹗要約下午茶,直接約哈姆雷特去,他就是個高額。換言之︰直接讀文學去﹗拒絕中介﹗

像我這樣的一個天天「談」文學的教書女子,毫無疑問要被吳大姐踢到中額的煉獄裏去了。但同志們且慢神傷,我認為吳爾芙這封沒有寄出的信,矛頭其實並非指向文學教育,而是指向某些只保守地推廣經典,從不留意前衛文學,並且把稀釋過的品味變換為資本的一種劣質態度。試想想,吳爾芙寫過多少書評﹗全都證據確鑿地見於兩輯The Common Reader,取名《普通讀者》更足以表明心跡。她謹守的是高額的自由,談論任何想談論的書,而不是別人告訴你必談必讀的什麼。她的書評一直以極高額的姿態,做著最中額的事,隨心所欲地表達對各種低額趣味的喜愛,更重要的是,在兩次大戰之間,創造了一片知性的淨土。〈中額〉一文乍看勢利兇惡,實際上正提示各人放下社會品位,張開眼面對自己真正的興趣與關懷。因此中額不是一個標籤,而是一種態度,一種相當有潛力的態度。明乎此,相信我可以全新角度重讀葉靈鳳的《讀書隨筆》、《書淫艷異錄》、《香港方物志》以至日記與連載小說了。這些香港時期的作品實在記錄了中額文化「力爭上游」與走入普通讀者群的鬥心。是的,說來說去,還是香港。我只說自己想說的,這應該是無分高中低額的共同人性吧。

〔原載2020年10月6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