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0日 星期三

小說家X的現身

〔為怕逼爆崇基Staff Club,一直都無特別宣傳。但大日子到了,忍不住又想提一下︰陳浩基今晚嚟中大呀﹗〕
崇基同學今天中午12點前仍可試試報名,非崇基同學今晚可以試試Walk-in(只參加晚餐前講座),非崇基同學又無時間出席今晚講座的,今天可以在中大校園碰碰運氣,因為1367先生說講座前會「提早少少返中大行吓」﹗神秘呢。

2019年3月5日 星期二

來自二十世紀的二十個教訓,之一

〔全書名比較沉重,叫《論暴政︰二十世紀的二十個教訓》。〕
 
126頁的小書,讓你獲得「漫長的二十世紀」的二十個教訓,是否超值?更重要是前陣子Book Depository推出「經典大減價」(為什麼經典的書反而要大減價?)運費全免盛惠港幣$46.37(零頭來自美元換算)減價過後,現在網上價都不過是$62.19。

你一定笑我計這些婆仔數,甚至不耐煩︰宜家講抵抗暴政呀,講乜大減價呀﹗

是這樣的,二十個二十世紀的教訓之中,有第11條如下︰

11. Investigate.
Figure things out for yourself. Spend more time with long articles. Subsidize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 by subscribing to print media. Realize that some of what is on the internet is there to harm you. Learn about sites that investigate propganda campaigns (some of which come from abroad). Take responsibility for what you communicate with others.

簡言之,深入了解。認真的調查一個人做不來,就支持深入調查的報章。

訂。閱。紙。媒。

要知道網上資訊有害的甚多,經過印刷的驗證比較可靠。

最後一點大概不是人人同意。我自己就在網上經常看到許多高質素的資訊與文章。

不過我的反省沒有減少。

訂。閱。紙。媒。

現在還有多少人訂報紙?現在派報員,都是指免費報的派報員。

也莫說紙媒。連電子媒也沒有訂閱過。

看過那麼多Guardian的書評影評,一蚊都無俾過。

每次看到最後信用卡捐款欄 Support The Guardian,只當不是跟我說的。

"Free for those who can’t afford it. Supported by those who can."

對號入座覺得那是跟有錢人說的。

但其實我們真的負擔不起每年100美金,或每月25美金嗎?

吃一頓好飯理應付上相應的費用。

看圖文並茂、記者出生入死才採訪到的文章,所謂精神食糧,就應該是免費的嗎?

不是說免費的文章就不好。

但應該也有聽過「免費的最昂貴」。

這裏不單指免費文章旁邊的廣告會讓我們買下多少不需要的物品,或看了多少不需要看的娛樂廣告。

我們付上最昂貴的代價,就是加速有質素資訊的消亡。

書中直接建議,買書、買實體報刊。找個你真正相信的團體、組織或媒體,定期捐款,參與行動,實質支持。

還有,作者說,幾多國家和地方,到現在,想出版也不可以自由出版呢。

所以,親愛的僅有的讀者,你哋明架啦。《夕拾朝花》不能再貼。今個星期講陳浩基《第歐根尼變奏曲》,未睇可以訂閱電子《明報》睇返啊。唔好詐詐諦。

2019年3月3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觸「境」與生情

〔文章刊出後好多人查詢這個計劃。抱歉,是我太早放話了。請等等,未Kick-off的,5月才正式啟動,到時再請大家留意,多多指教。〕
觸「境」與生情

有一種境界,叫做一天只做一件事。重點不在一天裏真的只做「一件事」,而是說生活要有「重心」。像剛剛過去的星期三,上午要出席賽馬會「觸境生情」虛擬實境語文教學計劃的首次公開課,下午去聽新同事許暉林教授演講「地景、情感與治理:《老殘遊記》與1889年山東黃河氾濫」,兩個活動剛好都與「地景文學」有關,也教我獲益良多,便自覺那天活得很有重心。

作為成語,「觸境生情」一般應作「觸景生情」,但這個以虛擬實境(VR)技術投入語文教學及寫作體驗的計劃,的確透過360度照片與影片刺激同學對周遭環境的觀察,藉著實境觀察練習提昇尋常生活中的感受和境界,所以計劃名稱就把比較強調平面影像的「景」,換成連接整個地域、處所、狀態的「境」。公開課那天,我得用十分鐘談談「地景」與「文學」的關係。

許多人作文都害怕景物描寫,而一般小說讀者也不會特別著重景物描寫。但要我們想想在漫長的語文教育過程中讀過多少以地名為題的作品,隨手就有〈桃花源記〉、〈岳陽樓記〉、〈醉翁亭記〉、〈前後赤壁賦〉、〈愛晚亭〉、〈我看大明湖〉、《呼蘭河傳》、〈鯉魚門的霧〉……就會發現原來我們通過文字遊覽過的地方相當多。更重要的是,原來在語文學習的過程中,沒有地景,就無從進入其後的事、理、人、情。

但文學與今天的VRVirtual Reality)有何關係?記得當天正好是元宵翌日,恩師救我,從前楊鍾基教授的蘇辛詞課派上了用場,就送大家一首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春夜暖風吹放了千樹繁花,猶如一陣花瓣星雨;華麗的馬車擠滿了道路,香氣、音樂,皆隨著月光的流轉,及各式造形之花燈而舞動,車如流水馬如龍,熱鬧非凡——這是什麼?宋代的VR

文學透過文字虛擬實境,古已有之。那麼有了VR為什麼還要文學?答案就在下闕︰「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由景入情,我心目中最理想的VR寫作練習,可以讓人看到細節(衣飾)、看到人的互動(笑語盈盈)、可以重複觀看(千百度),最重要是有自主性(眾裏尋他),以及發現的喜悅(那人卻在),認識熱鬧以外的地景細節或心靈角落的幽微之處(燈火闌處)。借用辛棄疾講VR,真是「膽粗粗」,幸而大家還是收貨。當日公開課也趣味盎然,師生都投入認真。

同日下午回校處理一些雜務,不覺忙到3點半,抬眼見新同事許暉林教授的演講海報,講《老殘遊記》的「地景、情感與治理」,怎好錯過。主持嚴志雄教授說《老殘遊記》就是清末帝國的最後風景,真是沒錯。而許教授也真的提出許多劉鶚對地景勘察以至實際河道工程的見解,更有許多美不勝收的選段,例如著名的「黃河結冰記」,以及令我當場十分讚嘆的千佛山倒影一段︰

低頭看去,誰知那明湖業已澄凈的同鏡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裏,顯得明明白白。那樓台樹木,格外光彩,覺得比上頭的一個千佛山還要好看,還要清楚。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卻有一層蘆葦,密密遮住。現在正是着花的時候,一片白花映着帶水氣的斜陽,好似一條粉紅絨毯,做了上下兩個山的墊子,實在奇絕。

蘆花映著帶水氣的斜陽,彷似一條粉紅絨毯,軟軟地墊在真山與倒影之間,這是怎麼想像出來的?又是怎樣乾淨爽氣的文字才能精準地表現出來?往後許教授繼續由劉鶚治國、治水以至「治理感情」的見解展開說去,考證用功之深,使我不敢冒險在這裏複述,有意者一定要留意許教授將來出版的專著。我還是回到早上VR與文學的問題裏,並隱然領悟到,觸「境」畢竟是一下子的事,再細緻的感受與觀察,也要靠龐大的語言與文化積累才能表達出來。從觸景到生情,所跨越的一步,遠比我們想像的遙遠、複雜和神秘。

〔原載2019年2月25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仁妻的兩種藝術

〔新年期間,咳到七彩,情人節前夕獨守書房深夜寫稿,都竟然畀人話放閃。唉,真係我笑他人看不穿……〕

仁妻的兩種藝術

仁夫董啟章到台北書展為小說《愛妻》領獎,俗務纏身的我只能在港遙距祝賀。同期看到電影The Wife(港譯《仁妻》、台譯《愛.欺》)上映,打趣告訴仁夫一聲,214日有部叫《愛.欺》的電影為你助陣啊﹗誰知他興趣缺缺,傳來一句︰Few movies about writers are bearable。看過電影,不得不同意仁夫所言,或許更應多回應一句︰Let alone those about writers’ wives.

電影早於20179月在多倫多國際電影節上映,原著小說更於2003年出版,不過因女主角格蓮.高絲成了今屆奧斯卡大熱,令這本來有點「悶藝」的電影多了話題性。不錯,我認為電影很悶,兩分鐘的預告毫無懸念︰丈夫在清晨接到電話通知獲得本屆諾貝爾文學獎,妻子在分機的另一頭來個百感交集的大特寫;丈夫當眾跟朋友說好在妻子不寫作,妻子尷尬微笑;兒子發現父親竟不認得自己筆下女主角的名字,母親卻為他打圓場;好事的記者追問為什麼作家丈夫在認識妻子後寫作會突飛猛進;妻子在晚宴被問及職業時回答「我是造王者」;然後,體貼的片商怕你猜不到玄機不入場,加上一句「214日,我的文字,你的姓氏」——親愛的觀眾,猜得到丈夫的小說其實是誰寫的嗎?

如非高絲的演技,誰能在這著荷里活濫調中逃出生天?——藝術家丈夫不忠、賢內助被壓抑、長春藤學院師生戀、離經叛道婚外情、學生變情人再變繆思再變第二任太太再變成絕望作家丈夫的捉刀人,從五十年代的美國紐約到故事發生的1993年,世界依然像個男廁(女性止步)——1993年,克林頓性醜聞發生的年代,鎂光燈與鏡頭都對準希拉利,一個定義「賢妻」的年代,第一夫人也無法倖免。

我的職業病就是不會止蝕,電影不好看,就要把原著也看了。狠心花個6.99美國大洋買了Meg Wolitzer的電子書The Wife,終於給我發現,原來仁妻有兩個,仁妻的藝術有兩種。

電影有個不起眼的調整,原著男主角Joe Castleman不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是「低幾班」(a few steps down)的虛構的「赫爾辛基文學獎」。這一改倒把一切變得太過水到渠成了︰仁妻Joan所受的才華剝削、情感隱忍;男性世界的雪茄、酒、外遇;事業與家庭的雙重犧牲……全都因為一頂最具份量的文學桂冠而把一切迫近「臨界點」。諾貝爾獎的光環連同它使人發瘋的cliché,使高絲光芒四射︰Joan與打探秘辛的傳記作者不失賢慧地眉來眼去,高度克制的活色生香,值90分;親生女兒演出的青年版Joan是神來之筆,值80分;最後那場二人對決的「飈戲」太過指定動作,值70分。但故事悶,始終是悶。

那小說中的仁妻又如何不悶呢?關鍵就在那該死的諾貝爾獎,在原著中卻是不那麼該死的「赫爾辛基文學獎」。有分別嗎?分別太大了。被一個世界之巔的嘉許逼至崩潰,到底有點身不由己;被一個「低幾班」的文學獎引致大爆發,恐怕是「自己攞黎」。小說中的仁妻說話頗粗俗,善妒且對任何構成威脅的女性絕不留口︰往芬蘭領獎的途中有位身材豐滿的空姐遞上曲奇,仁妻馬上認定丈夫被勾起了不自覺的興奮,更認為若情況許可,他一定會對這樣一雙乳房來者不拒——還有,經過九小時的疲憊飛行以後,她形容這位空姐變得「像個想快點收工的妓女」,一邊扣安全帶一邉往口裏噴清新劑。

問題終於來了,這是一部「女性主義」小說嗎?作者說「當然是」,可沒說這「女性主義」代表什麼。小說最有趣的自然是敘事觀點︰一切都是由Joan記錄下來的。丈夫的不濟與不忠,都是她的生花妙筆,並且多年來安全地躲在文學評價大上大落的風浪背後,直到一天她要把這仁妻的犠牲推進一步——演到底,至死方休。可以這樣理解這「反女性主義」的「女性主義反省」嗎?

電影和小說都提到Joe最愛吟The Dead的最後一段,頗有「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的況味。畢竟夫妻二人,寫得再好,都好不過喬哀思,那種心死,那種澄明,叫人想馬上拿起《都柏林人》狠狠讀一讀——His soul swooned slowly as he heard the snow falling faintly through the universe and faintly falling, like the descent of their last end, upon all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原載2月18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籤文詮釋學

〔忙到文都唔識貼。貼番啦宜家。〕
 
 籤文詮釋學

 正所謂「窮算命,富燒香」,新年伊始大家在車公廟與黃大仙忙進忙出,一邊求籤一邊燒香,大概最能說明香港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衣食無憂值得酬神燒香,住行有虞又要求神問卜,都為趨吉避凶,以求車公或大仙指點迷津。

一句「石田為業喜非常,畫餅將來未見香;怎曉田耕耘不得,那知餅食不充腸」,解個不亦樂乎,由香港底子雄厚解到萬事不宜,鏡花水月,每個解釋都可見背後的權力、欲望、心性、邏輯、信仰、立場、以至古文閱讀能力。

石田耕不得,畫餅不充腸,無論如何不能解作香港根葉茂底子厚,是明明可知的。但為何這支看來鏡花水月,「無啖好食」的籤文是一支「中籤」?須知車公籤文上籤佔三十五、中籤四十四、下籤十七,也有接近兩成機會求得下籤呀。何以凶中有吉?看來是時候溫習一下「詮釋學」(Hermeneutics)了。

詮釋學,就是解釋的學問,包括「解說」本身這個行為,以及對「解說」背後的哲學、文化、語言的探究。粗粗地拿起牛津版「入門小叢書系列」Hermeneutics: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看看作者怎樣解說詮釋學的八個要點。

一、詮釋是經驗的融合,不是先有字,然後我們把意義附加上去。即如果我是今天新界的原居民,且是男丁,「石田為業喜非常」就不是反諷句,而是事實陳述——時代變遷,縱有良田千畝種菜種米,怎及堅硬石地蓋丁屋呢?

二、知識向來被認為是客觀的,但詮釋學認為所有知識的追求,都由背後的信念、熱情與創意構成的。籤文也有客觀標準,例如上、中、下之分,就說明不能硬生生把下籤解得福星高照。是次官方卻示範了「受人二分四,解到索晒氣」的為官熱情,雖然信念搖晃、創意拙劣,但也有人同情。

三、詮釋是一場「視界融合」(fusion of horizons),把原本不明白的事,融入已明白的事情中,集合多種觀點,繼而擴闊視野。解籤就是把籤文上未知的一年狀況,融入自身已知的條件中,得出一個超越原本視界的啟示。當年何志平在2003年求得下籤時說︰「即是不能更差的了」,這否極泰來當然不受歡迎,但至少有點實事求是的「硬食」精神,好過勉強曲解四份之一條籤文。

四、詮釋學尊重傳統,求籤亦一樣。一般人認為傳統不利礙批判思考,但詮釋學認為傳統是開發知識的工具,也告訴我們什麼才是值得學習的。那些籤文中的孔子聞韶樂、東坡遊赤壁,都在邀請你動用一切的傳統知識。今次的「石田事件」,上網搜一下就有「新竹關西國小成語教學網」告訴你,「如獲石田」,見《左傳.哀公十一年》︰「得志於齊,猶獲石田也,無所用之」,比喻無用處之物。簡言之,詮釋學與解籤,不就是舉頭三尺有傳統﹗

五、詮釋學相信語言的力量,無遠弗屆,籤文亦然。語言不只是盛載意義的工具,解籤原來先要搞清敘事學——下下籤有「朱買臣分妻」,講因貧賤遭妻棄的朱買臣後來顯貴而妻求復合,於馬前上演覆水難收的故事。但求籤者若是男人,你會是朱買臣還是朱太?下下之策到底是指分妻還是嫌夫?沒有人告訴你的。正如「怎曉」田耕耘不得,「那知」餅食不充腸,兩個疑問句到底是正面陳述的「怎料」,還是反問「你怎曉得不是」?真是你問我我問邊個。

除此以外,還有第六,所謂的「詮釋迴圈」(Hermeneutic circle),指所有詮釋都與語境相聯,如藤蔓衍生相連,即解籤也要設定年齡性別及自身、姻緣、事業、家宅等語境,提供詮釋的框架。第七,詮釋不是模棱兩可的相對主義,而是有多個同樣有意義的說法,因此不能說籤文都是無中生有的創造,而應該說籤文的世界在我們面前呈現,不同的人以自己不同的角度去解讀。第八,詮釋學是極端霸道的原教旨主義的解藥,使人明白即使最深的信仰都是從文化語言思考而來。解籤一刻總令人心存謙卑,提提你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過,意大利符號學家艾可(Umberto Eco)在《讀者的作用》一書中亦提提你,「詮釋文本」,與「使用文本」始終有別。詮釋有一定的語言規則和時代背景,使用才可以根據不同目的自由地使用一首詩歌或籤文。例如我覺得八十六車公靈籤其實不過提提鄉郊囤地為業,坐地分餅的做法已經不合事宜,終非長久富貴之道——這當然是我個人、主觀、自由意願下的文本「使用」了。

〔原載2019年2月11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