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碧雲,總有辦法在絕境中生出「惡之花」。她的美學,是香港最強的後盾。我覺得。〕
內地法律在香港實施,唯一的法律依據是《基本法》第18條:「全國性法律除列於本法附件三者外,不在香港特別行政區實施。」一本叫《附件三》的手造書在2020年11月推出,即使作者不是黃碧雲,也就絕非玩笑。沒有署名沒有頁碼沒有書號沒有出版社的十九本「百無書」在灣仔天地圖書展出,售價港幣千多至五千多並迅速售罄,文學到底應如何分享、如何流通、如何發聲、如何與風險周旋,同樣唔講得笑。後來產生的小小論爭,關於作者的冷漠與熱情,手作地下文學的有無意義,討論皆認真而具好意。但偏偏《附件三》寫得好好笑,笑到流淚,笑到我要翻出〈文心雕龍.諧隱〉,認真檢討自己笑什麼。
諧即笑話,隱即謎語,中國古已有之的文字遊戲,但其來源絕不可等閒視之,〈諧隱〉開篇即言︰「芮良夫之詩云︰『自有肺腸,俾民卒狂。』夫心險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歡謔之言無方。」鄭箋︰「自有肺腸,行其心中之所欲,乃使民盡迷惑也。」另有一套心腸,未能與百姓同步,自然令民心乖怨,爆發出乎常規的嘻笑諧謔,可見諧隱與為政得失之關係。但所謂「心險如山,口壅若川」,諧隱之語未嘗不可在一笑之間,把各方閉塞的觀念開通,化解險境;把鄙陋乖訛作人性呈現,引發同理心。須知諧者,亦皆也,和諧也。
北島也有一本《附件三》,但他說看不明白。「太多廣東話了,要翻譯。」我能理解看不明,但問題不是粵語,而是文學的「諧隱」。《附件三》第一句︰「我只是疲倦。/二十三年。/七.一/去年我在東京。我訝異我失去的熱情。/我說,這瞎子摸象的遊戲已經完了。/然後靜默。」先是隱,不是諧。「我」到底何以失去熱情,又是否真的失去熱情?二十三年來我們是否都在玩一場家與國的瞎子摸象?然後是諧與隱同出︰「竟然打回頭,鱷魚頭又出現了。中英鬥法時時常見到她。/溫文的銀髮公仔,輕柔的說︰『革命失敗是要殺頭的。』」
猜謎遊戲開始,政治漫畫的含沙射影,香港人不會陌生,不論是鱷魚頭(老襯底?)還是最近的「獅子頭」,可見手法歷久彌新。但問題是,這些謎語還可以掰多久?而謎語之後接下來的現實,我們又是否抵擋得了?資深的反對派老鳳(雛鳳清於老鳳聲?)不甘寂寞又天天懷疑被教師同事與鄰居阿媽「篤灰」;相依為命的兩姊弟,智力「低低地」的家姐幾廿歲人,每晚十時打開窗口跟著別人大叫,叫到街上的人都靜了,時光都飛逝了,還在叫;還有非常危險的鴉片戰爭,《附件三》清楚寫明︰「一八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英海軍分三路北上攻打中國,打開售賣鴉片及其他貨物的港口。」但同時又同情義律︰「義律Charles Elliot無命名,因為他是失敗者(他個人反對鴉片貿易,並對直接挑動中國有所顧慮)」沒有如卑路乍、哥連臣、歌賦在香港留下痕跡,因為他在立場上並不很「英國」,而作者說「我總希望接近那些失敗者,孤獨被忘懷。」
但全書讓我笑到流淚的,是一個叫「許志安已壞」的青年以「連登體」記錄的生活日常。他與智力低低地的家姐住在一幢要供的公屋,家姐在催淚煙密佈的日子天不怕地不怕地返時薪三十六的工,染髮沖涼一地的水,養十多隻貓又時常失踪要細佬尋人與保護,為她怒毆深夜請她吃生果的保安阿叔。然而,他們已是彼此所有︰在阿爸的喪禮上哭不出,家姐忽然問地獄喺邊度,許志安已壞答地獄就是妳見到破地獄嗰啲囉,然後二人就見到喃嘸佬跳到拗柴,忍唔住卡卡笑到卒之流淚交差。七月二日午夜過後,許志安已壞在銅鑼灣街頭找回家姐,並決定以政府剛剛派的一萬蚊替她換過壞了的手機並且和解。在遠處煙花的響聲中,他記得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凌晨,家姐十二歲,他十歲。白先勇的〈我們看菊花去〉,於焉浮現。辭雖傾回,意歸義正,在我們的人生都必須負上了一份可加可減條款的附件三時代,《附件三》的諧隱,是一份美麗的附件。
〔原載2020年11月24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