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4日 星期一

夕拾朝花.悼香記

〔一切源於碧雲送我這一瓶,清洌甘甜不可方物。後來寫的張愛玲配香筆記,就因為它。〕

悼香記

最近口罩戴久了,就會發現,任你如何衛生健康、吹氣如蘭,都無法說自己口罩裏的氣味很好聞。脫下口罩難免想慰勞一下嗅覺,只可惜我是一個與香水無緣的人。先說基本體質,絕大部份人造香味停留在身體上超過十分鐘都會令我頭痛,這好比喝下任何美酒超過200毫升即開始頭暈,都是無福消受的命格。另外不知是體溫高還是什麼化學原因,香氣在我身上都不久留,如何高濃度的香精或名貴配方,改變噴灑份量方法,都很少超過一小時,簡直是個人形的吸味劑。先天不足,留香不住,也就從來沒有研究香水,勉強能保持「沒有味道」已經很好。但偶爾遇到把香水用得潔淨持久,甚至與自己氣質相配的人,都會特別羡慕和留心。嗅覺理論家兼生物化學家Luca Turin在他的名著The Secret of Scent就說過,香氣的三個最重要的條件就是純淨、持久、與別不同。

先說純淨。香味這回事真是「繪事後於素」。調香師的最大挑戰不是能否找到出神入化的配方,創造醉人的香氣,而是如何剔除不想要的雜質與氣味。書中他大談各種芳香分子的化學結構,如何像工程師一樣加減碳、氧、氫,比較雲呢拿味與果香的分子結構形態之異同。一個芳香環只消加或減一個元素,隨時由香氣變成無味甚至惡臭。我曾經天真地以為世上香味都可以任意複製,例如在一顆新鮮士多啤梨上「取下」一個香味分子,再於實驗室裏砌模型一樣合成一個就可以無限複製。家中剛剛考過DSE化學的唯一理科生聽到馬上做了一個︰「阿媽你不要這樣無知啦」的表情,並詳述要設計種種化學作用以達到目標之艱難。香味複製不易,需要大量實驗、耐心與運氣,而且要剔除壞惡味道。「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的屈原應最明白此道理。

香氣之第二個條件是持久。「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種植百畝的蘭花與芳樹,需要多少經營與萃煉?德國小說家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在其名作《香水》中充份展現以香氣記錄歷史的徒勞與絕望。生於十八世紀法國的主人公葛奴乙出生即通體無味,嬰兒時遭遺棄,但他同時天賦極敏銳的嗅覺與調香的品味,能透過謀殺萃取令全法國瘋狂的香氛,但歷史無法記錄氣味,一段傳奇就此隨風而逝。現實生活中的芳香要持久,得時常補充、多層噴塗,全方位的浸潤,一怠懶即前功盡廢。不留痕跡,難以複製與追憶的歷史。

香氣雖然脆弱易消逝,但留在記憶裏卻是深刻長久,一旦再遇同一氣味,腦部即自動啟動記憶、情緒與愉悅區域,無法阻擋。據說2020年世界香氛市場額達435億美金,一年三千億港幣就為了追逐一個個似有若無的希望。事實上氣味研究正大量應用到商業以至國防之中。試想像為全新跑車車廂研發一種令人興奮的皮革味,或軍方想出一種讓敵人情緒起伏,毫無戰意的芳香(就叫「四面楚歌」?)會有多少的經濟與國安效益。法國電影《芳芳》中蘇菲瑪素在失戀時聞不到任何香氣,表情令人傷心欲絕。阿爾帕仙奴在電影《女人香》演失明退休中校因嗅覺變得異常敏銳,經常能直指人心,體現世間色相以外的蕙質蘭心,令人羡慕又同情。在香水戰場上,每年平均有一千多種新香氛推出市場,值明還有多少人願意在毫無把握的香味世界裏追認出屬於自己的芳香。

居住於這個以香為名的城市,最近我毫無心緒,且彷彿「聞」到了即將來臨的一陣惘惘的威脅。無意中問問碧雲︰你常說西班牙的春天整個西維爾都是橙花香,橙花香到底是怎樣的?但正如夏宇所言︰「您要怎麼形容橘子的味道呢我們只能說有些味道像橘子。」她二話不說只給我寄來湛藍的一瓶地中海橙花香,清洌甘美不可方物,竟是唯一不令我頭痛的香水。或許因為它讓我嗅到「史蜜夫橙花軟糖」,有一種童年的安全感?但正如糖廠早前已結業,我曾經以為的安全感也不知還剩下多少。純淨、持久、與別不同。我們還可以撐多久?

〔原載2020年6月2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