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4日 星期一

夕拾朝花.六四的零度

 〔這樣的書,是沒有商量的。什麼事情都要先放下,讀了再說。〕

六四的零度

早前在一個飯聚見到陳冠中,提及他的新作與六四文學,他第一個反應卻是「這不算是寫六四的小說吧?」就因為這一句,《北京零公里》就有趣了。

小說寫198964日零時十分,少年余亞芒在西單南口偕同兄長躲在一輛麵包車後看解放軍進城,混亂中被軍人子彈射中頭部身亡,從此兄弟陰陽相隔。弟於死後進入了所有死於非命者雲集的「活貨哪吒城」,又因生前執念要成為一位歷史學家,死後乘著採訪橫死於京城者之便,展開無窮無盡的歷史碎碎念,從明朝定都北京一口氣說到當下中國,全以頓號(、)分隔,綿綿不絕。

余亞芒的歷史執念以北京城為限,因為歷史的原材料全靠其中能提供口述歷史的「活貨」以及陽間偶然燒掉的書刊。可能因為余亞芒死時只是個初中生,所有的歷史訓練都有點生吞活剝、囫圇吞棗,所謂的口述歷史對象往往又因死前執念太重而神志不清,或因日漸被陽間遺忘而隨時魂飛魄散,余亞芒寫的歷史其實也不過是執念之一種,無止境地發掘哪吒城的前世今生,行文龐雜而喋喋不休,彷彿也成了某種陳冠中式的自然主義。這個稱為「內篇」的部份共三百多頁,佔全書超過七成篇幅。然後「外篇」就是兄長余思芒的一篇前傳、一篇「吃在北京」的食經,以及一封致亡弟的信。最後還有「秘篇」一章,為考古研究所對於保存毛澤東之大腦,並製作2.0版本的可行性報告。

讀陳冠中的小說一向是重啟發論述,多於情節人物——雖然我仍時常期待再讀到CP如張得志與沈英潔,或者三角錯愛如強巴、梅姐與貝貝——《北京零公里》沒有讓讀者失望︰內篇余亞芒歷史狂人式的抄錄與見證癖,是對他不明不白的死去的最大補償,也寫出京華的血色歷史,源遠流長;外篇的兄長寫活了一種「倖存者」的想像,因間接讓弟弟死亡而自暴自棄成為吃貨,再諷刺地在舌尖上的自由中國裏吃出一個網紅身份,在懺悔中與弟弟重新由一封信接上;而秘篇就是陳冠中優為之的異托邦狂想,舵手2.0蠢蠢欲動,人人戒懼。

如果根據Perry Link(林培瑞)的研究,把天安門事件的論述分為被害者、加害者與旁觀者,再看內、外、秘三篇的關係就十分有趣。我們會發現看似平平無奇的被害、加害、旁觀的角度,在文學的世界裏遠比想像的複雜︰為什麼喋喋不休、撿到籃裏就是菜的歷史學家余亞芒會有一種濃濃的旁觀者況味?抑或是無情的政治領袖才稱得上是終極的旁觀者?在歌舞昇平時代,天天叫害死弟弟的人作老闆的余思芒,是加害者還是受害者?再說書名《北京零公里》,先令人聯想到911紀念館的「零地」(ground zero),也有發源地、或原爆點之解釋。借用Edward Soja的第三空間理論,「北京零公里」的意義也可以三分為︰2006年安放於北京天安門廣場正陽門前的中國公路零公里標誌、中國帝王歷史之發源地,以及透過小說藝術所構擬,由生人與活貨組成的「歷史原爆點」。

          關於六四,其實我們還可以說什麼?每年的紀念,可以咆哮、可以考證、可以追求平反,難聽一點甚至舉杯慶祝八九六四這些年對中國利多於弊說不定也大有人在,但這些行動仍可以負上多少意義?《北京零公里》讓我思考把六四經驗歸於零度的可能︰余亞芒、余思芒,或毛澤東2.0,是否都不過是一念?六四只是余亞芒的陰間歷史研究裏很小的一部份、也只佔余思芒忙碌的吃貨代言生活中的1/365,若要說遺忘,生者與死者同一,但若說惦記,也是同一。六四的零度像一個暴風眼,也像道家所言「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有人以平反為活著的信念;有人以每年的紀念探測我城僅存的自由與人性;也有人以監視拜祭和嚴陣以待的廣場展示一年一度的權力。《北京零公里》沒錯不是「寫六四的小說」,但罕有地展示出六四紀念作為政權與人民互相緩衝、制衡、消磨的零度經驗。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領導者希望政權永續,革命者的一念何嘗不是同樣堅強?永遠紀念六四,不是因為亡者需要它,是我們需要它。

〔原載2020年6月9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