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0日 星期四

夕拾朝花.文化移動力

〔比起移民能力,我們或許更需要文化移動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列國遊說——孔子,我近期的偶像,沒辦法。〕
 
 文化移動力

  時局動盪。但這大概不是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在Cultural Mobility: A Manifesto(文化移動力︰一份宣言)一書所謂「動」的要旨。這位新歷史主義領軍人物所篇的文集,有點不如他招牌的莎士比亞研究亮眼,至少不如最近出版的Tyrant: Shakespeare on Politics(暴君︰莎士比亞論政治)受人注目,把政治上的失敗殘暴與舞台上的光芒四射之弔詭層層深入地分析。文化移動力的研究仍是一貫新歷史主義的細節與在地,從具體的碎片中找尋各種文化移動的歷史含意︰不動態地研究文化,不研究文化的動態,則無從研究文化。全書結論提出五大要點(缺一不可),大大幫助我近日思考各種「移動」的可能,也再次讓我肯定小思編著的《香港文學散步》對香港文化思考之重要性。移動力,是文化的出路。

          一、要非常具體而實在地理解文化移動的各種細節。文化人是坐船來的?走陸路的?路徑如何?活動範圍在哪?誰人贊助?誰人邀請?居停何處?帶來什麼?帶走什麼?全都是可以認真研究的焦點。《香港文學散步》記錄蔡元培香港仔華人公墓的所在、魯迅演講的中華基督教青年會、許地山任教於港大時新古典建築風的中文學院、灣仔六國飯店中南來文人雲集的盛會,當然還有淺水灣麗都酒店附近的蕭紅之墓。即使滄海桑田,都是帶有質感的一種香港「文化地質史」。不理解這些一磚一瓦,一步一腳印,就無從開展所謂中心與邊緣、信任與懷疑、秩序與動盪、外人與本土。

          二、移動或隱或顯、可輕可重。從人、物件、作品以至思想的移動,以至這些人與事物的被移動與被消失︰遺忘、隱藏、無法追記、禁制與壓抑,都是一種文化移動的痕跡。魯迅1927年到香港演講,帶來〈無聲的中國〉與〈老調子已經唱完〉,歷來有人解讀為對殖民統治的壓制與舊體文學勢力的叫陣,唯獨《香港文學散步》頻頻叫我們再想一想,他到底要說什麼。起碼我們要知道,這對殖民的批評,是發生在這奇特的殖民地土地之上;而老調子,不一定是舊文學,相對於老調子的,其實是「年輕的話」︰「又說『你還年輕,不要胡說亂說話』。我以為不要緊,年輕儘可說年輕的話,幼稚總有成熟的時期,只不要把自己的智慧老了,殘廢了,說『年輕不該做文章』」這是思想的劇烈移動。

          三、留意「接觸區域」(contact zone)上的文化產物交流。這些交流有笑有淚,可以令人驚喜也有令沮喪。文人到港,可以是蜻蜓點水,也可以像許地山一樣,比較深入到一所大學與制度之中。他面對港大中文學院創設以來的經史研究傳統,發展成文史哲三系,並把中文學院的任務,兼及溝通中西的文化。這樣的「接觸區域」在《香港文學散步》中有許多,而當中奔走其間的教師、文人、報人、記者、翻譯,都是文化移動力中關鍵的一環,不容忽視。

          四、移動力的研究要兼及個人意志與制度之間的阻力。移動看似充滿個人自決的因素,遠走他方,天遼地闊。然而,歷史上最強烈的移動欲望,往往產生於最嚴峻的禁制之中。又或者,最深遠的文化移動與交流,往往亦由陰差陽錯的偶然,使人長居此地,有家不歸。葉靈鳳、戴望舒在日治香港時期身不由己、如履薄冰,但其迂迴地透過文藝活動表現心跡與志趣,又是文化移動一大耐人尋味的路徑。

          五、移動力,不要忽略它也是一種「根著」的情感。遊子思故鄉,思故鄉的方法可能是最頑固的重建往昔的生活。格林布拉特認為研究文化移動力不能忽略其對立面,極頑強的情感的依附。即如薄命蕭紅,即在南方之南淺水灣寫就生命的終章,而飄泊期間,《呼蘭河傳》的精神堡壘就在此地建成。香港何其有幸得見這些歷史的偶遇,但遙望將來,漸行漸遠,終而錯失的日子亦並非沒有可能。我們需要各種想像力,不知靜則不知動,無法理解動盪就難以獲得平安。今天重新拾卷,為時未晚。

〔原載2019年9月30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