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0日 星期四

夕拾朝花.大人の戀愛

〔看福山雅治,有一種近乎不道德的耽美——任世界紛亂如是,我依然潔癖又靚仔。〕
 
 大人の戀愛
   
總有一些軟弱的時候吧,例如對現實漸漸感到疲憊,或很廣義地說,覺得自己慢慢失去對事物產生愛的能力時,就想拿起一本「帶我走吧」的小說。事緣曉陽兩個多月前傳我平野啟一郎的TED x Kyoto,這個23歲即憑小說《日蝕》獲芥川獎,被譽為「三島由紀夫轉世」的作家,在不到十分鐘的TED演講中,很專注、很耐心地講一件事︰自戀。而且在有點平淡又有點啟悟的氣氛中下了這麼一個結論︰愛一個人,往往就是戀上與那個人一起的自己。因此,愛人就是自戀;自戀的人,往往也最能愛人。頗有「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的況味。生於1975年的平野,整個人散發著踏入四十歲後無可無不可的優秀感,有點疲倦、也有點亮。2016年的小說《日間演奏會散場時》去年出版中譯本,以古典結他手與戰地女記者的偶遇及愛情為主線——好吧,帶我走吧﹗

作為一位以文學獎起步的作家,平野啟一郎的特點大概就是藝高人膽大的模擬書寫與劇烈的題材變換。得獎小說《日蝕》寫中世紀末法國修士從巴黎往佛羅倫斯探索神秘主義的歷程;《一月物語》卻是以明治詩人北村透谷為原型而創作的近代擬古小說,被認為處處透露著《剪燈新話》和《三言》等中國古典文學氣息,小說技藝教人目眩。這樣的作家能耐著性子寫中年人愛情故事嗎?

恕我偏見,又或是對自己的年齡近鄉情怯吧,一向覺得四十歲左右的尋愛故事有一種不安份的不得人心。年紀再大一點,可以獲得黃昏戀的昇華與救贖;年輕一點,身心狀態處於高峰,戀愛簡直就是正經事。然而四十歲後,就如平野在〈自序〉所說︰「步入敏感不安的獨特年齡。他們那滿是開朗喧囂的日常,光是要我想像怎麼持續下去,或無法持續下去,都覺得辛苦。」換言之,愛得光潔亮麗,十分無聊;愛得潦倒,十分活該。但文學這回事就是那麼弔詭,在迷失中,作家一旦有這點「自知之明」,挑明了說,這小說就有救了。

記得從前教日語的野田老師說過︰「京の着倒れ、大阪の食い倒れ」(京都人穿到破產、大阪人吃到破產),大概是京都人耽美好穿與大阪人爽直好吃的刻板印象,但一直深印在腦海。京都大學法學院畢業的平野啟一郎在《日間演奏會散場時》甫開首即見一種一絲不苟的鋪排,時年三十八歲的古典吉他手蒔野聰史剛剛在紅葉最美時節的三得利音樂廳完成了一場沁人心扉的演奏會,從選曲目到結他型號,他都作出了洗練又令人驚豔的選擇。因此演出後於後台的樂迷見面會上,他合該遇上歐日混血的法國RFP通訊社記者小峰洋子。

       洋子的五官與身姿都非常美麗優雅,大學在牛津專攻一戰前後的德國文學及里爾克,再轉到哥倫比亞大學念研究院。父親是克羅地亞名導演索里奇(虛構),其電影《幸福的硬幣》(也是虛構)選用的結他獨奏作品正是蒔野最愛的曲目之一。金風玉露一相逢,才華、知性、名氣與美貌的交織——還有比這個招人妒恨的設置嗎?有﹗洋子已有美國金融才俊未婚夫,而聰史亦有多年暗戀自己的女經紀人。結果原本要在東京重逢的一對璧人,在一個大雨晚上,因一部遺失的手機、兩封假電郵,一條寂寞的路,就此就展向兩頭。

       正如平野啟一郎所言,「一般說來,沒有比別人的戀愛更無聊的事物」,尤其是那種不大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人生際遇,若是過份地炫目與可歌可泣,只會令人深深沮喪。但《日間演奏會散場時》何以在我最近每每淺嚐幻滅滋味並在其邊緣徘徊之時,有無法解釋的認同感?大概就是洋子與聰史亮麗美好的「大人戀愛」裏,始終存在著極之不堪一擊的耽美與物哀,在遇上極詭異與庸俗的命運播弄之時,伊拉克的戰爭、里爾克的詩、古典結他的天籟音色竟然都不堪一擊,大人們只能緊緊攥住寧為玉碎的自決,靜待一切變成一場過盡千帆的日間演奏會(matinée)。電影版我本無期待,但由自戀氣質幾乎超凡入聖的福山雅治演出演奏家聰史,卻是深得我心。

〔原載2019年9月16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