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1日 星期一

陸川與角川

〔什麼都先別說,看看全片中我最喜歡的一張臉,小江。〕
還以為最難忘的會是劉燁或飾演角川的中泉英雄,但這個一開始品格不高(搶牌子、貪便宜)又冥頑不靈(不願剪頭髮,「打完仗,我還靠這個吃飯哪」,那個辣﹗)的女人,原來早就看透這戰爭的悶人與荒謬到底。作為第一個舉手自願到慰安所的人,固然搧情,但她那眼神裏忿懣的烈焰,寒冽如冰,為影片帶來好幾個極美的鏡頭。小江與日本慰安婦百合子的覆影疊形,有神來之筆。

然而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要說的是什麼呢?
陸川太聰明不好。
這話當然是不聰明的人才說的。但確實如此。

剛步出電影院的時候還是嘆為觀止的,攝影、美指、故事、人物、敘事角度、象徵、還有第六代導演的集資能力與調度合作,運籌帷幄。每個人物都有可堪玩味處,作為慘酷的歷史戰爭電影,此片看得相當「順利」,沒有昏過去,沒有中途離場。但我好幾個評說或讚嘆,董生都沒有接茬,我也覺得有點不對頭。

導演陸川自己說的︰這電影不是「投機愛國主義」。
因為他懂得什麼是「投機愛國主義」﹗
他要避免,就得計算,計算,就有投機。

董生不喜歡的包括結尾兩個被角川放在城郊處的一大一小生還者「玩蒲公英玩得太過份」。倖存者所承受的龐大痛苦,從不存在於構想之中。另外,董生認為這充其量不過是「南京攻城記」而不是「南京大屠殺」,電影中那一團日本軍,由始至終都在尋中國士兵,1937南京的數十萬人命中的大量平民,電影未有觸及。對婦女的蹂躪令人齒冷,但寫來還是有借有還的以物易物,總之,極盡克制之能事。個別影象風格化至近唯美,已算是中性評價了。

我是以赴考的心態看這片。之前嚴陣以待的慰安所場面、活埋、處決,都一邊看一邊暗忖,好,又過一關了,因為動態鏡頭、遠距、暗光,都讓這些場面不vulgar。千關過盡,當然有技驚四座之感。但正如今天晚飯碰到的教授Sam所說,「是慘酷但我不知站在哪個位置去代入這個事件。」是的。太過面面俱到,可以是「眾聲喧嘩」或「複調」的高手;但同時更容易掉入巴赫金自己提出的修正︰全面的「客觀」(或曰袖手旁觀),所謂「由角色自行說話」,有時會是另一種的「單聲道」,沒有態度的單一「中立」態度。

陸川比我大不了多了,看到人家有這樣的成就(一直記得《可可西里》,那流沙,那對白「你殺我的羊」清新峰利),總是讚嘆。不過《南京﹗南京﹗》的確告訴我們在種種完美計算下到底會失去什麼。一套聰明得可以在日本公映的「南京大屠殺」電影,可以想像有多少會得著,有多少要失去。

有個索隱的看法是,片中青年日軍角川與陸川之名只差一字,說不定就是陸川的自況。初看覺得這話近乎是個天方夜譚的「食字gag」,七十年代生的中國導演幹嗎去代入一個日本軍人角色呢?但轉念一想,又有點道理。陸川的《南京﹗南京﹗》在美學上就是整個地「潔身自好」,每個角色互為表裏、小心鋪墊人的尊嚴,而且不太厚又不太薄,人物都在短短百五分鐘內完成了練歷、頓悟、救贖的三部曲。這跟角川在地獄似的戰爭中不嫖、不搶、不濫殺不是一樣嗎?最後角川太陽穴上的一槍,與陸川導演 to shoot(the film)的決心,都可看成完成直面這段歷史的責任的最後一個儀式。根據健吾san跟中泉英雄做的訪問,陸川導演從一百個演員中挑選飾演角川的中泉,全憑眼緣,沒有試演一段的囉唆,只翻翻CV,再定睛看兩眼就成了。這也有找尋second self的意味。

穿鑿附會一番以後,問題是︰整場歷史的酷劫,就可以靠一個相對清白的日軍在郊野裏聖潔的一槍而解決掉嗎?中國與日本在這段歷史上勾刺滿佈的對峙與傷痕,就可以藉由這乾乾淨淨的黑白片說了算嗎?

可以不可以,不由我一個觀眾去講,就看日本公映以後的反應吧。但我還是要說,此片在技法和魄力上還是看得我相當佩服。開場兩軍在城門口對陣,竟同是中國國民黨軍裏棄城與守城的兩派,深刻。散兵游勇背城借一的埋伏戰,視覺上也豐富具層次,拍出南京順民形象以外的勇猛。日軍入城祭一幕,氣勢大得有點令人不安,因為竟拍出招魂的氣派,換言之,之前慰安所與難民營裏的犧牲,進一步輕得飄到天上去了。但有氣勢,畢竟還是有氣勢,也是本領。

在郊外的野花草地之間為自己腦袋補上一槍,就如角川所言,可以是容易的,甚至是美麗的,然而問題不會就此解決,生者的世界,問題還好多好大,大半個世紀過去了,疚歉還只是補丁一樣東一塊西一塊地在日本民間冒出來。這個酷愛九十度鞠躬,偶像祼跑一下也全村人出來大肆道歉個不亦樂乎的民族,何時才把南京放進道歉的日程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