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場再加場,總算看到了。回來在網上搜一下,看到石琪一連三天的專欄被圍攻。唉,老實說,我對石琪前輩以「悶藝」為終極武器的影評早已死心,但這次說到費穆的《孔夫子》,慶幸他已沒有用「悶藝」一詞,而且文中對復修的工作也有一定敬意,只是較側重了技術問題而已,不能說是「大罵三天」。與其圍攻,不如獻曝。我覺得《孔夫子》相當好看,謹以下列筆記炒雜碎記錄之。〕
窗︰電影海報與預告片中也出現了這個鏡頭,無法忘懷的水泥窗框,簡直是硬生生地在牆上挖個水泥洞﹗在一眾煞有介事的宮室器物、衣飾化粧的考據之中,實在明顯不過地強調,孔子與弟子們如何「晤言一室之內」,又對外在世界懷抱理想。用世之意、心之窗框,都可以一直發揮下去,費穆式詩化電影語言。這裏還有另一幅。
花︰無法細認片中一樹一樹的是什麼花,杏、桃、李,都有可能,但效果之善之美是肯定的。杏壇說法,桃李滿門,都是直接不過的聯想,春風化雨,不言而喻。然而這無處不在的一樹繁花幾乎貫串了全片,到後來竟至出奇不意,越加淒慘的地步了。片末子路在衛城外以一敵眾,直至從容赴死,城牆外都不缺這開得爛漫的花,但此時實在不祥之氣十足了。加上飾演子路的似足了三船敏郎,於是城頭的花也不無櫻花武士道之氣息。
子路︰孔門最具戲劇性的弟子,人性討喜,出眾是必然的,但更重要是在有限的電影篇幅內,能夠與孔子教學理念擦出火花,使人一見難忘。難忘之一,「活動教學法」。孔子勞師動眾找來三個懸著的瓶說明滿招損的道理,為老師示範倒水的正是大大隻的子路,職責類似班長。難忘之二,這個也是比較厲害的「目標轉移教學法」。孔子在齊魯形勢大為緊張、民生困苦之際彈琴,子路不忿而無禮打斷老師,孔子兀自把曲奏完,再起來走到子路前面。其他弟子都大為緊張,孔子這時竟然轉換話題,翻譯成廣東話大概就是︰「話左君子要戴帽(冠),吖子路你就硬係唔記得戴﹗」其他人哈哈哈,子路竟也尷尬傻笑,忘了要發脾氣﹗(注︰這也是董氏教子之法,SG一發脾氣,有人就會馬上轉換話題。)電影收結處卻不忘沉重地呼應一下︰子路就義之前,就說要把帽子戴回。老師的教誨,使他永遠不只是一介武夫,還記著自己是個君子。
孔子︰一句講晒,就如李零教授所言,「喪家狗」。有說電影說教氣息太重又太表面,但在僅有的影視形象之中,費穆的孔子也算盡了心思。《史記.孔子世家》記孔子在鄭國與弟子失散,獨立郭東門,鄭人見子貢就說有個「累累若喪家之狗」的人可能是他的老師,子貢與孔子見面後如實相告。——「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這「欣然笑曰」與「然哉﹗然哉﹗」實在勁,非豁達二字可概括。這段雖在電影不見,但孔子之懷抱理想、急於見用卻又悽惶不已的處境,也是一目了然。衛靈公聽仁義之道瞌眼瞓、問孔子可會行軍之術孔子又說「未學過」,相當真實地反映出見工者不合僱主要求的尷尬。但重點是,他沒有退縮,總做到待不下去才走。
顏回︰無咩好講的,兩個字︰靚仔。和《論語》記述的差不多,顏回很少話,有對白的那一段剛好soundtrack無法復修,只見嘴巴開合。演後的破碎片段才有兩句。曾竊疑顏回早死,在生時又太得孔子鍾愛,是以後來由門人編寫的《論語》對顏回的好處都寥寥可數,且寫得有點霧裏看花。不過,孔子又的確是喜歡訥於言的仁者,顏回少話也許正是其不可取替處。還是那一句,片中那位顏回,的確靚仔,好似劉燁。
曲肱而枕之︰一個動作而已。以上劇照,孔子厄於陳蔡,絕糧絕水的晚上就著星光出來看看弟子,不經意就看到這個鏡頭,或坐或臥,弟子雖然應是困頓不已,但好像都不大介意跟了這個無啖好食的老師,其中關鍵就是鏡頭下方那位無名弟子的睡姿,教人想起︰「飯蔬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瑕玼,當然也有。不談一些時代局限下的技術問題,我和董生還是不禁要說︰臨記太差。那些宮女,舞姿生硬,隨便戴個假髮就上場了,使人覺得魯定公實在太飢不擇食了。士兵亦然,臨記中的臨記,圍攻子路一幕,軟弱無力,只有子路一個人在一頭熱。我大膽假設這電影始終有強烈的舞台化或戲曲化的傾向,對龍套全不重視,但放在電影的審美上而言,卻是很令人分神的瑕玼。
其實還有一些細節的,如衛夫人南子不動聲色的淫蕩,那演員越是演得生硬就越是詭異,亦把「禮樂崩壞」、「君不君、臣不臣」完全呈現。陽貨無恥得來相當絕望。其實很期待會出現陽貨勸孔子出仕,狹路相逢的一段,可是電影也許不想二人太戲劇化地正面交鋒而沒有處理到,否則孔子避見、冤家路窄、無言以對再以「諾,吾將仕矣。」應對之場面,一定很複雜有趣。
對《孔夫子》的期待,大部份當然來自詩人導演費穆。據說《孔夫子》當年製作費龐大,籌備經年。相對而言,經典《小城之春》反是費導的無心插柳,現在失而復得,我們自然無法不期待。然而,《孔夫子》總是歷史意義大於藝術意義,裏面可見導演作為Auteur的文人心跡,但說到心頭好,怎樣也難與《小城之春》相比。難怪女主角韋偉早就心直口快地說過︰《小城之春》處處感人,《孔夫子》看過卻轉眼就會不記得﹗她的周玉紋演得那麼好,她當然可以驕傲。除了她,誰人講這種話也相當小家子氣和短視,但韋偉就有本事擲地有聲﹗
〔p.s. 來回電影資料館的車程裏,能夠和你聽一遍馬勒的第五和第三,實在是bonus。如今,我們哪裏還有閒情在家開Hi-fi聽CD呢?車上片刻的獨處算是最合適的時光了。所以也懶得計較汽車音響的揚聲器安裝在後方車尾箱的怪異了,聽來整個樂團就在我們的背後,彷彿一路被那迷人的小號追趕著、追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