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4日 星期三

夕拾朝花.「中大開放日」

〔所謂中大係考入去,唔係攻入去;所謂保衛戰、二號橋、香港早晨、黎明來到……忽爾又好遠了。14度的天氣,冷靜的校園,比較親近。好想在冬日,走一遍。〕
「中大開放日」

中大歷劫一周,校園設施損毀,參與者身心受傷;大學仝人情感面臨重大考驗,道德危機仍未解除。多年以來,我們總是感銘創校先哲留下種種中大精神,不論是艱苦我奮進,困乏我多情;還是崇高惟博愛,止於至善,這些校訓背後的社會責任,從來未有如此尖銳而巨大地投向我們。今年中大本科入學資訊日因事取消,沒想到這個十一月卻為全港帶來了一個真正的「中大開放日」。

校園成了抗爭版圖上的咽喉之地,大家明白且第一時間斡旋希望把傷害減至最少;談判明顯不對等且條件未成熟,校方仍覺得何妨一試;催淚彈向著毫無裝備的談判人士發射,但他們下一站仍是到警署跟進被捕學生。聽到有搜身查證的傳聞,返校的同事覺得不是重點,能夠回去跟學生傾談一下也是好,結果我接觸過的返校同事,進校都沒有遇到任何搜查。最艱難的留守,遇到背景或行動理念不同的同路人,中大基本上做到不割蓆而退場。社會上指責指點毫不留情,但這星期收到的每一封大學電郵都向前看,問該做、能做的是什麼。

這一學期提前結束了。此時此刻的感受,卻不是這個星期才引發的。有人說現在最不需要的是narrative(但這也是一個極大的論述),有人說現在最不需要的是情緒上的哀中大、哭中大、悼中大(但整場運動不論陣營,問誰沒有付出過情緒)偏偏我的工作就是讀文學,除了論述與情感,我幾乎一無所有。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2019年中大,第一學期,我腦中留下了三個時間點。

開學
92日中大罷課集會,當天因為同時要前往守靈夜,我一身黑裙,希望到百萬大道出席一段集會再離開。從馮景禧樓出來,剛好有一輛校巴停在面前,六七個full gear的青年男生下車,走在我面前,往同一方向下山。其中一個隔著口罩仍然聽得見他朗聲道︰「中文大學﹗唉,我和『大學生』這三個字恐怕無緣了。」另一人說︰「遲吓考Asso(副學士)或者Dip(文憑)囉。」「或者啦。睇下點啦。」也許我的步伐聲太響又越行越近,他們回頭見有人即向前面同伴大聲說︰「讓開﹗讓開﹗俾人行先﹗」本來言語中的「助語詞」和聲浪都收歛了。其實我們前往同一個目的地,到場後他們與其他中大生一樣的精神抖擻,中大生與他們一樣憂戚與共。在那裏我第一次聽到期待終有一天脫下面罩煲底相見的承諾。相對從前中大開學傳統之「四院互片」,這開學式多麼神奇。我深明這個運動不屬於我,但同時完全體會學生無分你我之真純原因。

畢業
          117日,我參加了崇基的畢業禮。如此時代,我無法期待這是一個一如既往言笑晏晏的畢業禮。畢業生、家長、嘉賓、教師的笑容,都多了一份謹慎與凝重。結果,兩個多小時的畢業禮,我沒有一刻感到無聊。主禮的前院長陳偉光教授真摯地分享他退休前排得近乎「完美」的教學、作曲、宗教與院務行政的透支生活,最後讓他總結出「我只恨沒有好好管束自己工作的熱情﹗只向著自認必然崇高與正確的方向前衝﹗」意味深長。畢業生代表黃蕊獻同學貌似輕鬆流麗地描述大學生活的各種自由體驗,但最後總結︰「在社會越來越多人對大學生、甚至大學校長指指點點的時候,我們比任何時候更明白這份自由要好好守護。」典禮中有人堅持戴上口罩,有人堅持喊口號,每次口號都一呼百應。但禮成後有同事說︰「我們的學生,總是那麼知所進退。」我沒有異議。

「開放日」
          最後就是這個星期我們在社會面前最毫無保留的「中大開放日」。我們無可迴避地要繼續面對社會上外來者對「暴大」的質疑,甚至面對自我的修正與調整,檢測各種情境、邏輯與底線。同時我們沒有鬆懈,繼讀在停課中學習。我的研究助理追問我下一階段資料做法的細節、畢業論文學生寄上最新修訂稿、新一屆文學獎評審的期限已到,研究年終報告要開始執筆……在「你哋仲諗住返工呀?」的思維以外,我們艱難地撿拾經驗的碎片,努力變化,重新出發。

〔原載2019年11月19日《明報》世紀版〕

2019年11月19日 星期二

夕拾朝花.築巢欲望

〔最近被「珍惜香港呢個家」的廣告弄得非常煩躁。真正的珍惜,不是這樣的。我看素素妍妍兩姊妹一家人不斷變換生活的自由質素,一點一滴,那才叫珍惜。要說真的築巢,我的dream nest,有乜可能唔係Charles Eames 加州嗰間屋?而此時此刻說的dream nest,又有乜可能唔喺香港?望梅止渴,移形換影,想像Eames House在粉嶺……其實真係唔使好華麗。〕
築巢欲望

現在有一個說法是︰青年人那麼多不滿,畀間樓佢地住啦;中年人也有不滿,畀間樓佢地供啦;連老年人都不安,那就要幫他們的子女上車啦——正所謂得巢穴得天下,國泰民安彷彿指日可待。然而,若得廣廈千萬間,就真會天下寒士俱歡顏,這麼簡單嗎?當我們說要解決住屋問題,到底我們在說什麼?

西西的小說《織巢》結尾處,即將結婚的妹妹妍妍說︰「我看過一本雜誌說,喜歡家居佈置的人,他們的行為正表現一種『築巢慾望』的心理。這種心理,與準備養育兒女有關(。)」這句話勾起我對整部小說以至其姊妹作《候鳥》中的一切「巢穴」形象與心理印象,亦正好說明,「築一個巢」與「置一頭家」並不一定有關。妍妍與姊姊素素有不同的人生選擇,即將移民的她所築的是一個生兒育女的家;姊姊與母親努力建立的比較接近一種精神居所的意味。

「築巢欲望」(nesting desire),原來還真有這麼一回事,行為學家曾指出懷孕第三期的女性會不由自主地整理家居,把東西分門別類的願望尤其強烈。據說是要增加自己在比較沒有抵御狀態下的安全感,一旦生產過後這種強迫性收拾家居的熱情自會減退。但其實,不見得要當孕婦才能體會把地方按自己心意佈置的欲望,從第一次買房子、租房子、分租房間、以至分配到宿舍床位、辦公桌,甚至第一個儲物櫃,或多或少,我們都試過急不及待地貼上貼紙、偶像照片、海報、或務求一磚一瓦、水龍頭窗簾布都得自己挑選的傻勁,細心佈置,宣示主權。直到何時,這種樂趣會被慢慢沖淡呢?直到巢穴變成房地產。

當我們在意居住房子的二手市場或升值潛力,考慮裝修風格是否方便轉租或轉售——當然,這是一切合乎經濟理性,人人該有的常識——但我只想說,當我們越來越失去對居所的熱情——又令我想起另一地產界金句︰買樓切忌感情用事,resell value最大化就對了——那麼,我們面對的最大剝削,就是把人類本能中的「築巢欲望」,硬生生地置換成「投資欲望」,無法再體會實踐純粹改善居所的快樂。而另一個有趣的問題是,怎樣的人會最在乎巢穴的品質?

原來「重視房子」與「重視把房子佈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又是兩種不同的價值觀。根據Hofstede的國族文化研究,他認為重視個人空間與獨立價值(independence)的地方,如英美加法德等歐美國家,會比較重視個人化的家居佈置;而一般被認為安土重遷的中國,或南美東南亞等國家,因為比較重視互相依存的關係(interdependence),居所的個人色彩未必最重要,地段與合符大眾主流的設計會更受重視,大概也就是「毋卜其居,而卜其鄰」的意思吧。

            如是,我終於明白小說《織巢》以至其姊妹篇《候鳥》的重大道德意義。今時今日買房子,有人會說「你終究在地產霸權前面屈服了」;不買,有人又會說「幾十歲人還不買房子讓長輩擔心,你於心何忍」。看素素一家從避難於杭州姑姑顯赫闊落的家,再到法國梧桐之地(上海)蓋一座庭中有樹又有煙囪的可愛之家,然後舉家遷到南方(香港),住過只有一個睡房大小的家、前舖後居的影樓的家,最後在素素教書以後,從姑姑手中頂下一個小套間,姊妹與母親一家三口與多年幫傭阿彩住下來。文靜的素素早上教書,夜裏改卷子,假日在家中看書寫稿,在一張搖椅之上看書,在晃動的時光之中,惦記著即將遠嫁的妹妹,守護著母親與巢穴中的一切回憶,始終過著一種independenceinterdependence兼備的生活。

《候鳥》與《織巢》對居所有一種不滯於物的溫度,每一所房子都有難題要解決、要張羅,但不是今天所謂百萬豪裝或處處要展示生活品味的講究。一家人只是非常踏實地,拆牆移磚,變化空間,建構一個「可以繼續走自己的路」的巢穴,每一次新居改動都看得我津津有味。書中提到,動物中最能幹的築巢高手要算鳥兒,但牠同時最愛自由。愛家、愛國、愛自由,也可以如此辯證統一嗎?至少素素與妍妍都愛旅行,當中訊息至為清楚︰置業實在不應以犧牲旅行為前提啊。

〔原載2019年11月12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小丑

〔《小丑》,當然好睇,毫無疑問。但真正讓 Joaquin Phoenix 魅力登峰造極的應該是《性本惡》(Inherent Vice)。電影與小說同樣精彩,電影的首8分鐘開場我看完又看不知多少次了,每一個小動作,連出片名字幕都有型到無倫。小說就更不用說了,Thomas Pynchon,西西偶像,你還想怎樣。〕

小丑

從來也覺得麥當奴叔叔非常可怕,雖然小時候到麥記吃一頓算是時髦高消費,小學同學在麥當勞開生日會仍會令人羡慕,感覺十分中產,但紅髮白面的麥當奴叔叔的樣子實在趕客。其後電影It(中譯《小丑回魂》)進一步印證了所謂「帶來歡樂」的小丑恐怖的基因。畢加索筆下Harlequin的憂鬱之美,僅屬少數,因此電影《JOKER小丑》會帶來不安,幾乎是意料中事;而電影拿下威尼斯金獅獎會引起一些美學上的討論,我也不會驚訝。只是,在此多事之秋,它竟然兩面不討好︰一說美化暴力、一說醜化抗爭,倒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

我擔心的反而是「飊演技」這回事,即如多年以前木村拓哉在《2046》毫無回報的努力。演小丑的華堅.馮力士(Joaquin Phoenix)有過許多偏鋒而精準的演出,最多讓人不解,卻從來與「難看」二字絕緣。這次入場前聽說此劇「演員強、劇本弱」,令人擔心真的要捱個兩小時的「飊演技」演出。但開場五分鐘——那個參照八十年代初紐約的葛咸城,破舊大廈高樓壓頂而來,一個街頭拿著廣告板的小丑與青年追逐、被拳打腳踢,廣告板被打碎,躺在地上的他伸手去觸摸地上的碎片(猶如他破碎的人生,好像還有修補的餘地),但觸不著,惟有用同一隻手,按下背心裏的機關,讓襟前的花噴出水來——片名JOKER鮮黃色的大字打出一刻,我的心已被溶化。不為什麼,只因那一隻被侮辱和傷害的手,無法修補碎片般的人生,就讓假花噴出水來博君一粲的心意。

更厲害的是,小丑還要收工回家,買食物,照顧在家的母親。母親有妄想症,終日寫信給葛咸城的巨富Thomas Wayne,也就是後來鼎鼎大名蝙蝠俠Bruce Wayne的父親。到底小丑與蝙蝠俠是否同父異母兄弟,又到底這樣的劇情是否灑狗血,我不關心。我只關心那溫馨到無倫的一幕,兒子照顧母親在電視機前吃晚飯,母親看到他們喜歡的脫口秀節目就說,「阿仔,開場了,過來一起看吧」,然後兒子很自然地關了燈,靠在母親身邊欣賞那非常庸俗的talk show,並幻想一天可以成為喜劇藝人,靦腆、有愛心、搞笑、為人帶來歡樂。

但他畢竟是個人到中年瘦骨嶙峋的小丑,要給自己每天掛個笑臉談何容易。同事給他一把手槍,讓他把工作丟了;公車上跟小孩子玩變臉,被孩子的母親喝令「不要騷擾他」;地鐵上一群斯文敗類調戲完女子再群毆他;終日臥床在家的母親原來曾經虐待過他,或至少對虐待他的男友視而不見,並留下疑幻疑真的私生子身份,讓他在權貴面前毫無防備地被擊倒。最後,小丑就成了真正的小丑了。而戲院內的我,亦既投入又坐立不安,不住地想︰弊﹗怎麼這樣好看?不是說兩面不討好的電影嗎?我卻覺得它美學與主題通通過關,點算?

正所謂黃藍是政見,黑白是良知。但顯然在政見分歧特別分明的時刻,我們的良知同樣會特別敏銳。片中的面具、小丑化粧、街頭縱火、暗夜私了、群眾的打砸搶,全都不過是商業電影的司空見慣。試問我們看過多少俠以武犯禁的武俠片?幾多義薄雲天的黑幫片?幾多官逼民反?我們何時會擔心過它們合理化暴力或美化暴力?同樣,歷史上和文學上幾多抗爭者都是受傷害與受侮辱的一群,都是邊緣的弱者,都有內心的痛苦和扭曲處,這都是不容忽略的事實,但我們又何時會變得如此敏感地,認為絕不可以把抗爭者醜化成可憐復可笑的小丑,或介意把他們都看成是社會上的失敗者,而只能有理性的光環?

比起美化暴力或醜化抗爭,我認為讓藝文作品動輒得咎的敏感心思遠遠更需要防範。單靠一部作品即能美化或醜化一個時代的例子,未曾有過;但因為一部作品的歪曲解讀而牽連出無窮寃案的史實,則太多太多,且看文革的《海瑞罷官》與《清官秘史》。說小丑對暴力不負責任,我倒覺得他太負責任了,每個人死與不死,都有一串理由在背後,反覆傾訴。它最令人不安的,其實是寫實的調子。但寫實之所以讓人不安,親愛的,明顯是錯在現實,不在電影啊。
  
〔原載2019年11月 5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