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一年。朋友間「信任」二字,又沉重了許多。〕
布拉塔之味這大概是美食最好的日子,也是最壞的日子。一則世道紛紜,何以解憂?唯有盤中餐。二則同樣世道紛紜,食不甘味?也是常情。是以小樺約晚飯,說是梁公請客,董生補一句「超貴的餐廳」,我還是猶猶豫豫。但想到近年除了在視頻上已很久沒見的MT兄,他一貫親切又帶偏鋒的良言,確實與一頓地道意大利菜一樣吸引。況且四人限聚,這樣小桌聊天的機會不多,就不再矜持了。
在有點昏暗,又有點住家私房風的Da Domenico,麵包籃彷彿已很讓人安心,有氣孔很大的硬殼軟心包,以及一種極薄的脆片,配一小碟很精彩的碎切顆粒橄欖醬,清香無比,有小時候吃新鮮青欖的爽快,但苦澀都被油分中和了,吃著竟有點中國西北風味,我看是個好兆頭,馬可波羅式的歷史fusion。
說好了要好好吃飯,但舉杯之際還是免不了談起那個在一天之內失而復得節目,小樺自是神氣清爽,一副繼續無愧地做好文學節目的架勢。由此下去,大家自然又談到各種心理與精神的覺悟,樂觀的,想像各種考驗所帶來的鍛煉;更樂觀的,想像各種美學與道德上的進化;再樂觀一點的,想像自己如何「由低做起」,堅持運動,不要生病,甚至只是多喝水。就算是站著說話不腰痛,我們還是忍不住感嘆,誰狀態很好,誰又脫胎換骨,誰又有點讓人疑慮。
在這種又聚舊調笑、又交換訊息、又八卦無聊,而又要好好學習,訊息質量如此繁雜的飯局裏,我竟然記得所有滋味,甚至比以前任何一頓梁公請客的味道更清晰,連我自己都有點驚異。開首的金黃Chardonnay甜而爽,葡萄味卻濃得像口中有個果園。頭盤紅白綠國旗沙律,完熟的小蕃茄和辛香的火箭菜就不說了,但MT兄說一定要試這一球乳白的芝士。看似Mozzarella,但形態如一隻流心poached egg,應該就是聞說賞味期只有24小時的Burrata。以前餐廳可以每天從意大利空運食材,疫情後轉為每週一次,要嘗鮮就等星期一、二。當天是星期一,二話不說舀了一口,只能說「個心離一離」——如果有一種味道稱得上「味道之母」,應該就是這種乳脂飽滿的奶香,及發酵過後微酸的清爽。
Burrata在芝士的世界裏不算很有深道,就吃一個鮮字,並一點點的椒、鹽和橄欖油引發極淡奶油裏的清香。相傳是為富人製作Mozzarella時留下許多細碎的「下欄」,於是牧人就把Mozzarella拉成外皮,將剩下的奶油加入扯成絲狀的沉澱物做成小籠包狀,結果成為比Mozzarella更精緻的點心。這道沙律索價五百,做工幾乎是毫無技巧,但有這質素與回憶,哪天我要是受了挫折,而餐廳又讓我單點的話,我很可能會豪一次,把這道意大利國旗三部曲再吃一次。
然後是蜆,肌肉飽滿沒話說,醬汁簡單得說不出來,很懷疑是只有橄欖油與鹽的蜆汁煮蜆。主菜之一Linguini Scampi紅蝦意粉,傳聞城中最貴,上桌見一堆紅蝦頭,頗中我意,紅蝦汁比龍蝦汁細緻,蝦膏沒有煞有介事的苦味,但論質感倒是不及西貢白灼,因此蝦肉遠不如意粉的火候吸引。煮得al dente不難,看鐘就是了,但煮到有一種把蝦汁迫入了每一根意粉的決心,可能就是千元一碟的關鍵。中間夾了一道肉腸與酸菜,微辣地讓人想起波蘭與德國。拆碎了的肉腸有鄉村屠戶風,讓人稍稍定神,再轉入另一道其貌不揚的陳醋牛排。
MT兄打趣說「這是但丁與維吉爾都寫過的白牛,有神聖的味道……」看來是翡冷翠牛排中最有名的Chianina,形態類似T骨,左右兩邊的油脂與肉味有點不同,難得是吃到邊陲的脂肪依然奇香不膩,配88年橡木味豐厚的紅酒甚華美。小菜有張愛玲母親最愛的洋薊,另青豆與紅菜頭。除青豆有點手剝毛豆的清甜,紅菜頭就真的與董生超市買回來的沒有兩樣。再來是人見人愛的提拉米蘇、奶凍、咖啡和檸檬甜酒Limoncello,極圓滿。離開時小樺與我像孩子一樣數算哪一道最好吃,我說真要論「驚艷」,一定是Burrata。毫無煮功的布拉塔之所以純美,全因我信空運難得,我信草飼乳牛的品質,我信回憶,也信這一桌四人的氣氛。如今信任,是很奢侈的調味品。我終於明白這頓飯貴在哪裏。
〔原載2021年4月13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