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區老師,一個好人。〕
打開報紙,呢座城市,日日都有新嘢歡迎你。
「完Sem和你睇《狂舞派3》」不過一年。電影主題曲《歡迎嚟到呢座城市》在youtube︰「這部首播影片的聊天重播功能已經停用」。
最近期的留言已是一年前。
《狂舞派3》其實很溫和,很婉轉無奈,所以當日才討論出那麼多觀點與感受。
真正面對面接觸,只有那一次。但專欄與書,拜讀已久。
言談十分理性平和的一位老師。又一位令人感覺「生於中大,有種責任」的人。
是什麼又讓我寫起這個恐龍時代的Blog,就是這種時代。
〔 區老師,一個好人。〕
打開報紙,呢座城市,日日都有新嘢歡迎你。
「完Sem和你睇《狂舞派3》」不過一年。電影主題曲《歡迎嚟到呢座城市》在youtube︰「這部首播影片的聊天重播功能已經停用」。
最近期的留言已是一年前。
《狂舞派3》其實很溫和,很婉轉無奈,所以當日才討論出那麼多觀點與感受。
真正面對面接觸,只有那一次。但專欄與書,拜讀已久。
言談十分理性平和的一位老師。又一位令人感覺「生於中大,有種責任」的人。
是什麼又讓我寫起這個恐龍時代的Blog,就是這種時代。
〔四海為家,其實是一種很浪漫、很強大的能力。以家為四海,就簡直令人崇敬。〕
浪跡家園
《浪跡天地》(Nomadland)與《農情家園》(Minari)如果不是在這個人人反思「家」是什麼的時候上映,如果不是雙雙備受各大電影獎項的肯定而讓我一併看了,我大概不會覺得那麼有意思。65歲美國女子Fern喪夫後離開已然被美國政府放棄的奈華達州工業小鎮恩派爾(Empire),開一架RV露營車走上公路,過著浪跡天地打散工的日子。80年代的一個韓國家庭,離開已住上十年的加州,決定到阿肯色州務農,建立家園。到埗後妻子一見所謂的「家」不過是長長的貨卡,底下還要有輪子﹗她馬上跟丈夫說︰「這不是你之前所說的。」
人到底需要四面牆還是四個輪子?兩部電影的開首已經把自由與穩定的問題,或千百年來遊牧文化與農耕文化的選擇,對立得相當有趣。輪子與牆,辯證地同樣是天堂與地獄。嚴格而言,Fern是遊而不牧,或者說所牧的牛馬,就是自己。電影最感動我的竟不是各種美麗的魔術時刻,穿州過省的路上風景;而是為了這些珍貴時光——赤身在河水飄浮、在崖岸對海大叫、在石林穿梭亂跳、在營火前仰看銀河——Fern要怎樣成為一個即用即棄的季節性炒散員工。
在節日高峰期,她要在Amazon物流倉庫與運輸帶前不停工作,期滿後會失去停泊的車位,因此要馬上再上路,任營地管理員,清理廁所穢物與垃圾;在主題樂園的廚房裏炸薯條做漢堡;在農場裏搬運與收割如山堆積的甜菜根,或在流動市集出售礦石。有論者認為導演趙婷沒有把紀實文學原著Nomadland中對大企業如Amazon的剝削呈現出來,反而請來書中真人上演溫情的洗白版本,鈍化了這群沒有工會保障,打算隨時死在路上的老年勞動人口的批判性。
我無意忽略企業剝削的問題,但當我看到電影中罹患腦癌的Swankie數算著各種路上風景,如何在獨木舟上看峭壁燕子在天空與水中倒影飛舞,並在雛燕出生的季節裏,看到水中飄浮著小小的雪白蛋殼,覺得自己與燕子同一,覺得可以隨時死去而無憾——我們有沒有想過,對於65歲以上孑然於天地間的人來說,工會保障、生涯規劃、社會權益、上流階梯……通通可以是一場笑話?
Fern以及她的同路人可以吃罐頭、可以睡在隨時冷死的車廂內、可以在膠桶裏解決,要逃避的,可不是企業的剝削,而是被時代遺棄的感覺,以及冷不防撲面而來的好意︰「我們真的很擔心你,有什麼需要告訴我,我們有房間可以給你住。」電影裏她抵抗過友情、親情與接近愛情的邀請,為的只是可以隨時回到那個冷死人的車廂,拿出亡夫照片的一角,凝視那英俊的容貌與歲月。
《農情家園》的美國夢其實也不是開荒,Jacob一家已經在加州生活了十年,夫婦在孵化場任「雞隻性別鑑定員」,因「不想一世對著雞屁股」,丈夫決定在阿肯色州買地務農。妻子卻覺得加州有人有物,有醫院有學校有教會,萬般不情願下竟把韓國的阿母叫來開荒地同住。戲中大剌剌的外婆由韓國女演員尹汝貞飾演固然極之出彩,她為這個危機四伏的拓荒家庭也誤打誤撞帶來絕處的生機。其中最重要是她從韓國帶來了一把點題的水芹菜(Minari)的種子,隨意種在屋後的水溪旁,與女婿刻意經營的農地構成強烈對比。薑是老的辣,千算萬算,不及老外母撒一把再算的精神。孩子的心臟病、妻子的人地生疏、隨時來襲的龍卷風、宗教狂熱的怪人傭工、做生意不守信約的城中韓國人……全因為老人家越幫越忙的一把火,大徹大悟地解決掉,回到彼此的所愛所有。
這兩部電影不是要整整齊齊地分析遊牧與農耕文化,它甚至不能緩解你到底要不要移民的困惑,但至少讓我體會到︰人應該有自己定義「家」的自由。要浮生若寄塵,還是一生牽絆扶持終老,應該隨你的意。至於侃侃而談「無依之地」美國夢破,或「有靠之天」中國夢崛起的人,也不妨想想,夢破也要講資格︰中國的Fern,能擺脫戶籍限制而獲得穿州過省的信任與自由嗎?香港的Jacob,又還有多少拓荒精神?我們手中的水芹菜籽是什麼?在BNO申請、移民、升學、投資、生活指南少一點都不行的時代,我們織夢的能力還剩多少?
〔原載2021年5月4日《明報》世紀版〕
〔到底幾時可以入場睇戲、睇劇?到底幾時可以見。〕
最佳位置
剛剛在網上訂購舞台劇門票,A區880元,B區680元,C區480,最糾結的,還不是A區與B區那兩張門票400元之差,也不是耐著荷包傷痛買了兩張A區卻與B區只有一位之隔的遺憾,而是,當每天的娛樂節目在串流平台上川流不息,這種高價買票、定時前往劇院、入場前後與友人打招呼、冒著演員每晚水準可能飄忽不定的風險或無以為繼的心痛,同一時空只此一次的演出,到底還可以撐多久?製作或觀賞實體演出的成本會否越來越高?甚至成為歷史?
這是上星期到大會堂看浪人劇場的「劇場電影」《一劍蜀山》後一直思考的問題。說到把舞台作品錄影後直接搬上銀幕換成「電影」,其實大家不會太陌生,不用等到National Theatre Live的專業製作系列,許多經典的大型歌劇、芭蕾舞、演奏會,都靠影音錄像才看得到,如任白的粵劇電影《蝶影紅梨記》、帕華洛帝的《波希米亞人》、瑪歌芳婷的《天鵝湖》等,當年的LD或DVD同樣看得看得我熱淚盈眶。所以把演出以影像記錄,光影留聲,應是理所當然的了?
尤其是疫情讓演出場地一片荒蕪的過去一年,「劇場電影」可以讓更多觀眾欣賞到許多一票難求的演出、讓演員可以不用承受連演多場的壓力與消耗、讓不同的崗位的戲劇工作者可以增加一個收入來源,以至讓所有觀眾不用高昂票價都可獲得觀劇的「最佳位置」。在這方面有意大展拳腳的National Theatre Live不到半年前推出家庭串流服務,連電影院也不用上就可以觀看許多從前無法親身觀賞的演出,包括大量以創意見稱,把時空改頭換面並由明星擔綱的名作經典劇作,如Tom Hiddleston主演的Coriolanus,Jodie Whittaker的Antigone等。
當然,真正大賣特賣的皇牌演出,仍然只會「期間限定」在指定的戲院公演,例如當年在香港頗引發熱潮的Benedict Cumberbatch的Hamlet,或黃子華改編過的《前度》之原作,Bill Nighy演出極精彩的Skylight。然而,正當我們要責怪NT Live的串流服務太孤寒時,我們同時不妨問問自己,在去年疫情初起之時,各大藝術團體的免費線上節目、博物館開放及電子書,大家又看了多少?這甚至用不著經濟學供求理論去解釋︰太容易得到的東西,我們就不會珍惜。
因此,回到《一劍蜀山》劇場電影,就製作上我覺得是成功,也就是說,觀看《一劍蜀山》電影版我覺得不會比想像中的現場版遜色。基本的舞台設計、情節、人物都可以掌握;劇本中對香港武俠文化的懷舊情緒,變化為屋頂天台的膠尺比試與床單斗篷,甚至在電影的甚式鏡頭運用與配樂中更顯突出。但為什麼想到有朝一日《一劍蜀山》或是香港其他劇團的演出都可以在電影院以至電腦和手機中隨時觀看時,我又會心有戚戚然?關鍵就在演後座談一刻。
《一劍蜀山》導演譚孔文請一眾演員上台,我才駭然發現,這麼多年看本地劇團演出,觀眾除了看台上的演出,也希望「被看見」。看浪人劇場就是希望被譚孔文看見、看前進進就是希望被陳炳釗看見、看莊梅岩的劇就是希望被莊梅岩看見……你不用認識創作者,但就是希望作為一名實體現身觀眾被看見,展示對本地創作人的每一點敬意。其次,舞台演員的吸引力,往往是多維度的,當日放映後出席的演員,即使隔著數十呎,形體、動作與氣場都讓人感覺精力滿滿,反而電影中偶爾的面部特寫,對某些演員的整體魅力未必很公平。
從觀眾利益角度出發,我們當然希望那些一票難求的演出可以在電影院以十分之一的價錢就看到,甚至免費在網上供我們隨時在手機上觀賞。但同時我們也不應忘記,多少曾經一票難求的演出,在公開渠道可以隨時看到的時候,我們又會怎樣因話題性與新鮮感的消退,把它們而放入to-do-list的最末,追逐另一部城中熱話的作品。最佳位置,其實不是A區第5行第18號的台前置中位置,也不是什麼豪華包廂,而是我們記憶深處的每一次觀賞體驗。如何讓劇作深印腦中最佳位置?這個問題同時是我對劇場電影的期望︰附加入場實況、製作花絮、專業評說等bonus tracks,讓即使親歷過的觀眾,也忍不住一看再看。
〔原載2021年4月27日《明報》世紀版〕
〔女皇身後的男人,少少衰格地風度翩翩,Matt Smith, love it!〕
電視劇《王冠》(The Crown)以菲臘受封愛丁堡公爵揭開序幕,在門外等候的伊利沙伯問他成為「陛下」感覺如何,他說「我已簽了賣身契」,她回應道「但你獲得了全世界最大的獎勵」,他說「他們都這樣想」,頓一頓又說「我也這麼想。」這個獲得全世界最大獎勵的人,1956年創立愛丁堡公爵獎勵計劃,透過服務、技能、康樂體育、野外鍛練的自發學習,獎勵全世界的年輕人。
若不是菲臘親王逝世,我應該不會想起初中時期曾參加過這個計劃。更離譜的是,當年我好像也不大知道「愛丁堡公爵」是誰,起碼參加同學之間從沒有意識到這是「英女皇的老公」推廣的一個計劃,只模糊地覺得他應該是很喜歡行山的一位英國先生吧?眾所周知,計劃中的四科以「野外鍛練」最難,要自行在郊野、水道或海上進行一個獨立自主、自給自足、有明確目標與挑戰性的野外鍛練活動,銅章旅程要長達2日1夜、銀章3日2夜、金章4日3夜。
可惜當年家教甚嚴,或者說是我沒有成長到很令母親放心的地步吧,在山系文化遠不如今天普及的香港,「女仔之家在荒山野嶺過夜」基本上可以免談,所以連銅章也沒拿到。但同時可見這個計劃給我的印象就是「寬鬆」兩個字,即是我最終沒有完成野外鍛練,在服務、技能、康樂體育其餘三科卻仍然可盡情地以低廉的學費參加由各合辦機構提供的林林總總學習班,以及義工服務。
參加的同學大概都覺得機會難逢,挑選項目時都盡量揀一些奇型怪狀,不能在學校裏學到的,例如我在技能科竟選了「美容與儀態」,大家都笑說是「香港小姐班」。上課地點在彌敦道某商業大廈的一所美容學校,今天看來應是「中伏味甚濃」的一科,但結果整個課程我一件美容產品也沒有被硬銷過,卻學到了基本的保養與化粧、用餐禮儀、日常坐立走路的姿勢。其中最實用是長時間站立也不累的方法——就是把重心放在其中一腳,適時輪流轉換——老師說,要是身心疲累,姿態怎也不會好看。只有身心舒適,態度從容,人才會好看。
康樂體育科就沒有這樣輕鬆,我選了「女子體操」,上課才知道那是奧運項目一樣認真的體操︰雙槓、單槓、平衡木、跳馬,全都要做到基本動作,每課之前的拉筋更是唔係講笑,拉得咿嘩鬼叫。女教練十分嚴謹卻也十分年輕有耐心,看她的示範是享受,簡單一個燕式平衡也做得優雅無比。那一年我們的課時都超過了金章的要求,那平衡木和雙單槓,真是要站在上面才知有多高,如何地一無依傍,全靠自己。服務科比較簡單,但也是我少數當義工的經驗,和朋友一起在醫院婦產科推著小賣車當販售,見到許多初為人母者的溫柔笑容。
1997年後,為減少殖民地色彩,計劃改名為「香港青年獎勵計劃」,自此也較少聽到有關的消息。但世界各地的愛丁堡公爵獎勵計劃仍然存在,不少國際學校仍標榜學生參與此計劃,大抵因為名字聽起來有貴族感。但在一次訪問中,公爵親自解說計劃性質與緣起︰This scheme is not a cure. It is a preventative. Once you have got a soccer hooligan, you got a soccer hooligan and somebody else is going to have to try and cure him of that. The purpose of the scheme, basically, is to try and catch people while they are moderately civilized still and keep them that way.
聽清楚了,這不是一個貴族式的計劃,那是一個讓「尚算有文化」的青年維持現狀,不要成為「球賽鬧事者」的計劃。但你要說他階級主義、殖民主義嗎?他根本是先針對英國青年,而那些非貴族的、實事求是的價值觀,與他的人生經歷同出一轍。他讓兒子查理斯入讀以刻苦見稱的母校Gordonstoun,相信多元的磨練。他常被英皇室職員背地裏批評舉止粗魯,直腸直肚,但他以希臘落難王孫的身份,出入戰場的生死虎口,憑個人魅力與海軍工作的實力,背負驚嘆與指點,得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獎勵,決心永遠站在女皇兩步之後,成功延續了Mountbatten支離破碎家族的一脈。這實在是一個生存的故事,和殖民地的生存之道,沒有兩樣。我不是教你戀殖,但從殖民者身上學習,永遠無害。
〔事隔一年。朋友間「信任」二字,又沉重了許多。〕
布拉塔之味這大概是美食最好的日子,也是最壞的日子。一則世道紛紜,何以解憂?唯有盤中餐。二則同樣世道紛紜,食不甘味?也是常情。是以小樺約晚飯,說是梁公請客,董生補一句「超貴的餐廳」,我還是猶猶豫豫。但想到近年除了在視頻上已很久沒見的MT兄,他一貫親切又帶偏鋒的良言,確實與一頓地道意大利菜一樣吸引。況且四人限聚,這樣小桌聊天的機會不多,就不再矜持了。
在有點昏暗,又有點住家私房風的Da Domenico,麵包籃彷彿已很讓人安心,有氣孔很大的硬殼軟心包,以及一種極薄的脆片,配一小碟很精彩的碎切顆粒橄欖醬,清香無比,有小時候吃新鮮青欖的爽快,但苦澀都被油分中和了,吃著竟有點中國西北風味,我看是個好兆頭,馬可波羅式的歷史fusion。
說好了要好好吃飯,但舉杯之際還是免不了談起那個在一天之內失而復得節目,小樺自是神氣清爽,一副繼續無愧地做好文學節目的架勢。由此下去,大家自然又談到各種心理與精神的覺悟,樂觀的,想像各種考驗所帶來的鍛煉;更樂觀的,想像各種美學與道德上的進化;再樂觀一點的,想像自己如何「由低做起」,堅持運動,不要生病,甚至只是多喝水。就算是站著說話不腰痛,我們還是忍不住感嘆,誰狀態很好,誰又脫胎換骨,誰又有點讓人疑慮。
在這種又聚舊調笑、又交換訊息、又八卦無聊,而又要好好學習,訊息質量如此繁雜的飯局裏,我竟然記得所有滋味,甚至比以前任何一頓梁公請客的味道更清晰,連我自己都有點驚異。開首的金黃Chardonnay甜而爽,葡萄味卻濃得像口中有個果園。頭盤紅白綠國旗沙律,完熟的小蕃茄和辛香的火箭菜就不說了,但MT兄說一定要試這一球乳白的芝士。看似Mozzarella,但形態如一隻流心poached egg,應該就是聞說賞味期只有24小時的Burrata。以前餐廳可以每天從意大利空運食材,疫情後轉為每週一次,要嘗鮮就等星期一、二。當天是星期一,二話不說舀了一口,只能說「個心離一離」——如果有一種味道稱得上「味道之母」,應該就是這種乳脂飽滿的奶香,及發酵過後微酸的清爽。
Burrata在芝士的世界裏不算很有深道,就吃一個鮮字,並一點點的椒、鹽和橄欖油引發極淡奶油裏的清香。相傳是為富人製作Mozzarella時留下許多細碎的「下欄」,於是牧人就把Mozzarella拉成外皮,將剩下的奶油加入扯成絲狀的沉澱物做成小籠包狀,結果成為比Mozzarella更精緻的點心。這道沙律索價五百,做工幾乎是毫無技巧,但有這質素與回憶,哪天我要是受了挫折,而餐廳又讓我單點的話,我很可能會豪一次,把這道意大利國旗三部曲再吃一次。
然後是蜆,肌肉飽滿沒話說,醬汁簡單得說不出來,很懷疑是只有橄欖油與鹽的蜆汁煮蜆。主菜之一Linguini Scampi紅蝦意粉,傳聞城中最貴,上桌見一堆紅蝦頭,頗中我意,紅蝦汁比龍蝦汁細緻,蝦膏沒有煞有介事的苦味,但論質感倒是不及西貢白灼,因此蝦肉遠不如意粉的火候吸引。煮得al dente不難,看鐘就是了,但煮到有一種把蝦汁迫入了每一根意粉的決心,可能就是千元一碟的關鍵。中間夾了一道肉腸與酸菜,微辣地讓人想起波蘭與德國。拆碎了的肉腸有鄉村屠戶風,讓人稍稍定神,再轉入另一道其貌不揚的陳醋牛排。
MT兄打趣說「這是但丁與維吉爾都寫過的白牛,有神聖的味道……」看來是翡冷翠牛排中最有名的Chianina,形態類似T骨,左右兩邊的油脂與肉味有點不同,難得是吃到邊陲的脂肪依然奇香不膩,配88年橡木味豐厚的紅酒甚華美。小菜有張愛玲母親最愛的洋薊,另青豆與紅菜頭。除青豆有點手剝毛豆的清甜,紅菜頭就真的與董生超市買回來的沒有兩樣。再來是人見人愛的提拉米蘇、奶凍、咖啡和檸檬甜酒Limoncello,極圓滿。離開時小樺與我像孩子一樣數算哪一道最好吃,我說真要論「驚艷」,一定是Burrata。毫無煮功的布拉塔之所以純美,全因我信空運難得,我信草飼乳牛的品質,我信回憶,也信這一桌四人的氣氛。如今信任,是很奢侈的調味品。我終於明白這頓飯貴在哪裏。
〔原載2021年4月13日《明報》世紀版〕
她本來非常害怕這是仇人寄給她的「道歉信」,但這疑慮顯然多餘,事情正向著非常荒謬和令人震怒的方向發展。她強制不讓自己雙手發抖,把信件連信封大卸八塊,再用力壓成一個很小的紙球,掉到垃圾桶的深處。然後一抬頭,她腦海中忽然浮現了一句「……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是魯迅的〈風箏〉。
魯迅的〈風箏〉是一個關於和解與修補的故事,很適合在春和日麗的放風箏季節閱讀,故事也簡單得適合放在初中課文裏︰敘事者「我」小時候覺得玩風箏頂沒出息,然而瘦弱多病的弟弟卻甚嚮往。一天「我」發現弟弟偷偷製作風箏,身為兄長的自覺人贓並獲,親手摧毀了快要做好的風箏,揚長而去。多年以後,人到中年的「我」才發現弟弟兒時想玩風箏是正常不過的事,於是很想買個風箏讓他放,甚至和他一起放。然而同樣已為中年的弟弟無法為兄長帶來期望的寬恕,只是驚異地笑著︰「有過這樣的事麼?」竟什麼都不記得了。
於是這段回憶也就「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在魯迅的心裏像鉛塊一樣墜著。她記得初中課文裏的「主旨」,〈風箏〉大抵就是提醒大家不要「愛得太遲」,道歉也不要太遲。若循著高中或者大學的程度推敲,1925年的〈風箏〉寫於魯迅與周作人1923年兄弟失和之後,誰是誰非,至今稱得上是「無從稽考」,但她卻總是深深記得周作人給魯迅的絕交書,是她看過最好的,比理直氣壯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有過之而無不及,皆因以血書之之故,信是這樣的︰
「魯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裏來,沒有別的話。願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她覺得這句太堪玩味了。
與其說魯迅告誡人勿要愛得太遲,不如說他深深體會到和解之不可能。只因世事萬物,總是那麼教人「驚異與悲哀」。然而她覺得仇人的信,讓她對寬恕或復仇的理解,有了新的高度︰世間最痛苦的,不是加害者願意道歉而受害者已記不起的遺憾;而是加害者患了失憶症,連「有過這樣的事麼?」也省掉,她只看見越來越多加害者對受害者說︰「其實你應該寬大一點、感恩一點。」
還有,以前她總覺得所謂強權,是那麼的強大與不可抵擋。但又原來,有一種愚笨與癡呆的強權,完全無法與之溝通,是最為恐怖的。好像她本來也很想跟仇人說「以後請你離我遠一點,願你安心,自重。」但只怕對方會嬉皮笑臉地覺得她過份認真。一個程度太低的對手,也同樣具殺傷力,讓她就此走進了「無物之陣」。說來說去,還是《野草》,魯迅實在是她的藥。但現在不是吃藥的時候,也不是舉起投槍的時候,她現在,竟然只想好好地去放一下風箏。
只有當線軸在她的雙手中飛快地滾動,看著單薄的一格彩色迎著疾風向晴空飛升,她才又明白到,沒有疾風的衝擊與線軸的牽絆,風箏永遠成不了風箏。一隻風箏「自由」之時,必然也是它的殞落之時。她的煩惱、她的缺失、她的冷漠、她的輕忽,與她的幸福、她的圓滿、她的善意、她的謹慎,同樣構成今天的她。〈風箏〉所寫,不過是種種生命之「絆」。就如她早知道,一定會有人叫她放下仇恨勿再說什麼「仇人」,又一定有人問「仇人」到底是誰。她只能坦白說︰「仇人」的名字即使說出來也無人認識,而其餘一切,謝謝關心。
〔原載 2021年4月6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