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7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隔離時看什麼書?

〔待中大圖書館重開,真要好好看一遍葉靈鳳捐贈藏書——疫情過後,真係好唔得閒。又,辦公室書架上自以為很別緻的唐女俑像伴《大唐李白》,現在已經一再移位了。〕

隔離時看什麼書?

這不是一個「少數有特權可以待在家中的人」才要考慮的問題。即使你仍然要上班,本來在街上的時間都在家裏了,除卻煮食做運動,理論上可以騰出來閱讀的時間的確是多了。再加上大量不得已在家工作,在家學習的人,於是閱讀的假設性需求一下子湧現,近月來就有無數免費電子書、免費網上大學課程,免費經典下載的網址在轉發。目不暇給之餘,如果我再問一遍︰「隔離時看『了』什麼書?」相信大部份人的答案都是︰「看了許多的書……名。」

然而看書名是否一無是處?記得多年前梁文道說過他在大學時的創舉(之一),就是把大學圖書館內的所有書的「書名」都看一遍。在還沒有線上目錄的年代,大概就是沿著一排一排書架,逐一看那些書脊吧?這樣比起看目錄卡又好一點,因為可以一併了解書的厚薄大小,好奇的話甚至可以拿起來看一眼封面。他當年的行徑,背後自然有個博大的知識論考掘意圖。多年來我喜歡傳播此事,卻無意效顰。現在想來,其實這種「經眼錄」的讀書法,一直存在,只是沒他做得那麼徹底。一般人如我輩,judge a book by its cover,看過書評、甚至只看過百字不到的「一週書訊」就當看過該書的情況還會少嗎?但吾生有涯,而知無涯,這都是逼不得已的事。一想到文人與書的愛恨交纏關係,就不得不一提我最喜歡的葉靈鳳。他對書博愛、深情、不黏滯、有個性的態度,幾乎就像一個完美情人。是時候把葉氏三冊《讀書隨筆》拿出來好好看一遍了。

葉靈鳳不以藏書家自許,但數量上仍很可觀。據說來港前留在上海的有過萬冊,失於戰火後在香港重新搜購,亦得六千多冊,以世界史地、美術畫冊、古人筆記、傳記為主。葉氏離世後除了珍本《新安縣志》捐予廣州中山圖書館以外,其餘中外圖書家人悉數捐贈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現存善本書庫,從網上目錄可見,約有一千四百多種。葉氏強調他的藏書大部份不是什麼珍本——例如他的《紅樓夢》不過是六十年代星洲世界書局版——最自豪是他的書齋是「有生命的」,他說過「書齋的生命是依賴書的本身來維持的。一間不是經常有新書來滋養的書齋,那是藏書樓,是書庫,是沒有生命的。」而書齋的生命,也就是葉靈鳳的寫作生命,經常買書,經常讀書。他也曾引述一則愛書人的幽默︰防治書蟲(蠹魚)的最佳方法,不用什麼名貴的器材,就是時常翻閱。

他又曾書桌右邊添一小書架,使堆集在地上和桌上的書有個安身之處,但對於哪些書可以成為「座右書」難以取捨,結果是「即使《香港的蝴蝶》傍著《意大利的藝術社會史》、《鴉片戰爭》傍著《拍案驚奇》,我也暫且不去管它。」書架上偶然「九唔搭八」的情況相信不少鬧書災的房間也會有。但有時候別有會心或只有自己明白的佈置也是理書架的趣味之一,例如在張大春的三冊《大唐李白》旁邊放一個我在西安時買的胖嘟嘟仕女陶俑;在《金瓶梅》旁邊有格非的《雪隱鷺鷥》;《香港文化眾聲道》與《香港文縱》旁邊有本雅明的《單行道》與Walter Benjamin’s Archive伴著,書就會忽然變得特別可親可讀。

葉靈鳳的愛書人(bibliophile)態度就是這麼可愛。至於他如何以短短數百字寫出世界文學名著的神韻,勾連趣聞軼事,把遠在天邊的文壇往跡帶到讀者眼前,則是讀過《讀書隨筆》的人都能領會的。而我這次的隔離閱讀經驗,其實還有一個任務,就是比對葉靈鳳身後捐贈中文大學的藏書與他所談過的書,看看題材與比例上有何差別。由於工程比想像中浩瀚,暫時的發現只有兩項︰一、葉靈鳳書話中寫過的書,只是藏書中的冰山一角,大部份甚至不見於最後的書目之中,尤其是文學作品。二、他經常把大部頭經典舉重若輕,寫得深入淺出;但對於一些風評不佳或不見經傳的洋人中國見聞之類,卻與學術專著與檔案史料放在一起,形成獨特的知識風貌。這種做學問的mix and match,多少得歸功於一種精神上的自由與隔離。原來不是隔離才讀書,是讀書要隔離啊﹗

〔原載2020年4月21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