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7日 星期五

夕拾朝花.敵人的故事

〔「亞洲最佳」、亞洲電視、亞洲週刊……亞洲這兩個字,究竟出咗乜嘢事?〕
 
 本來不想在自家網址倒垃圾,但事情實在太奇詭,要立此存照。

敵人的故事

也許因為曾被譽為「亞洲最佳」(Asia’s finest),一本以亞洲為名的週刊把「香港警察」評選為「二零一九年度風雲人物」。家裏的人跟我說︰「你不要看了,徒添怒憤。」我能懶就懶,也就真的沒看。翌日顏先生貼文詳述這本雜誌的演化史,義正詞嚴,情理動人,我無法不親自看看讓前輩寫出絕交書的這根最後的稻草。一看之下,我的驚訝,只可以兩種方式呈現︰一、我真心懷疑雜誌網站被黑客惡搞了,太誇張了,是不是要找回紙本fact check再說?但網址來源是大學圖書館,應該屬實。於是,二、我的驚訝只能以照錄原文方式呈現︰

亞洲週刊將「香港警察」評選為「二零一九年度風雲人物」,因為在關鍵的時刻,他們影響了歷史的進程,守衛香港的法治。他們是香港社會的「定海神針」,是香港市民福祉的「守護天使」。此際,香港正傳唱著一首歌《夜空中最亮的星》,把「夜空中最亮的星」獻給香港警察。〔……〕他們以專業精神挺住,展現處變不驚的氣質。因而香港民間社會正湧動著把「香港警察」提名為諾貝爾和平獎的努力。

夠了。我相信這開首一段足以呈現此篇報導如何與大部份香港人的常識處於一個「平行時空」之中。它的荒誕甚至是無須fact check的,內文強烈的矛盾完全可以把自身消解︰報導多方面提及警察近月來所受之壓迫,包括醫護人員、教師、校長、記者甚至大法官均參與了「仇警、辱警、黑警、咒警」,看後令人不禁疑問︰那先前說要把「夜空中最亮的星」獻給香港警察以及努力提名香港警察獲諾貝爾獎的「香港民間社會」,到底去了哪裏?結論只有兩個︰一、所謂「仇警、辱警、黑警、咒警」是抹黑。二、所謂獻星或提名諾獎是一場笑話。

        不要以為我主張只聽一面之詞。作為讀文學的人,我們一聽到「主流以外的故事」就精神。就如研究六四天安門事件的論述,《平暴紀實》、《新時期最可愛的人——北京戒嚴部隊英雄錄》、《平息反革命暴亂(學習材料匯編)》以及《平暴英雄譜——平息北京反革命暴亂英模事迹報告集》,這些材料我都會看,因為我相信那是完整的權力和人性面貌的一部份。問題是,我從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在一本面向亞洲的香港雜誌裏,讀到與以上幾本書極其相似的內容。

        報導太震撼了,令我非要得出一個「值回票價」的反思不可。有一經常被誤認為是齊澤克贊同實則是他引用來反對的名句,聽來情操非常崇高︰「所謂敵人,不過是你還未曾聆聽他的故事的人。」(An enemy is someone whose story you have not heard)但齊澤克總是反問,是否找出一兩段希特拉也曾雅好藝術或對小孩很友善的軼聞,就能否定他的邪惡?顯然不是。換言之,不假思索地一味傾聽所謂敵人的故事,絕非出路;寧可假定一切故事都帶有從自身出發的偏見,細意辨識其善惡與真假,而非貌似大愛地奢言「人人皆有故事/苦衷」。他批評漫無目的的自由主義時說得很清楚︰真正普世主義者並非主張無差別的包容與統一,而是為尋求真理而熱血奮鬥的人。(True universalists are not those who preach global tolerance of differences and all-encompassing unity, but those who engage in a passionate struggle for the assertion of the Truth which compels them.

因此,不只講故事的人有道德責任,在聆聽或相信任何一個故事的時候,我們也有道德責任。其實我並不介意聽「警察故事」——說句大白話,他們以及他們身邊的人,都是香港市民——但起碼那個故事要能在邏輯世界中成立,它不能存在於一個既為所有香港市民歌頌愛戴,同時亦為所有香港市民仇恨抹黑的時空之中。一個恐怕連當權者也會覺得太過火的故事,對化解仇恨與偏見沒有幫助。所謂「光頭警長」因想到身為人父而不忍扣下板機,「他擎槍嚇退一群暴徒的英姿照片迅即在網絡廣傳」,這樣的描寫,實在對不起真正飽受迷茫衝擊的警隊及其家人。無論我們是否仍稱得上「亞洲最佳」,香港仍然值得擁有更理想的新聞自由與品格。亞細亞無罪,汝名何辜?「亞洲」二字,毋堪再辱。

〔原載2020年1月7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