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9日 星期二

夕拾朝花.蝴蝶風暴

〔理科頭腦,始終有點迷人。例如一個覺得Chaos一字咁淺的腦袋,都咪話唔吸引。不過日常生活,一個稍有記性的腦袋都好夠用了——話時話,陳同佳去咗邊?〕
 蝴蝶風暴


你一定聽過「蝴蝶效應」——今天北京隻蝴蝶展翅翩躚對空氣造成擾動,可能觸發下個月紐約的暴風雨——我們很易忽略這只是一個「半開玩笑」的說明方式,來自1987年科普經典Chaos: Making a New Science,中譯《混沌:不測風雲的背後》。所說的道理也不一定很深奧,不過就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但結果造成科學界的一場大震撼。混沌一出現,古典科學就終止了。直至70年代,少數科學家開始尋找各種不規則之間的共相:人類心臟微妙差異產生之混亂、生物總數的起伏、股票價格的分析,以至雲的形狀、閃電路徑,以及微血管之糾結交錯狀態⋯⋯無數糾結的抽象事物間的相關性,爆發不少爭議。

此書讀者有兩種,看完只覺除了腦海一片混沌,幾乎一無所得,大嘆中伏。另一種則視為開竅啟蒙必讀,完全改變了自己對世界的看法。能否完全明白書中各種物理學、數學或生物學的複雜知識,並不影響你成為哪種讀者。我介乎二者之間,全因讀文學的人,長年與混沌為伍,千人一面、統一口徑的文學環境,畢竟並非常態。作家個性、人性幽微、時代變遷、文變染乎世情,無一不是路徑千萬而近乎無從稽考的過程,使變幻流逝者凝定,幾乎是看家本領。因此混沌理論再火紅,好像也燒不到人文學科文史哲。但另一方面,時與混沌為伍,也會對混沌居然可以產生「理論」而心生仰慕,躍躍卻試。

能量越大、條件越繁複,混沌的規律就越迷人。書中善用生動的形象描述混沌的規模與力量,例如「觀察一個大瀑布底端兩個緊鄰的泡沫,你能猜想到它們原來在瀑布頂端時的距離如何嗎?想都不用想。」這個例子說明混沌的特性:只要在開始時加入小小的差異,就會產生南轅北轍的結果。它打破了「複雜結果必有複雜的原因」。這個現象可稱為「對初始條件的敏感依賴」,亦即開首所說的「蝴蝶效應」。

但我畢竟無力關心書中各種複雜的微積分運算或生物統計學的變化,我關心的是,我何以在近日重新對此書產生強烈的興趣?純粹因為「社會好亂」?因為我想知道「不測風雲的背後」?還是因為日日看新聞都好像被困在陳浩基的小說裏,社會上每件事情背後都好像有陣陣疑雲與陰謀,好想有一種理論可以瞬間把一切解釋得水落石出?又還是恨不得縱身一跳進浩瀚的混沌,掘其泥而揚其波,舉世皆醉我亦醉?當然還有最誘惑的一種混沌理論,叫「如果」。

「如果當初有/沒有⋯⋯」這個假設,折磨過幾多人,又為幾多人帶來過短暫的白日夢。往後推也一樣有魅力,「不知道日後會如何⋯⋯」又是幾多擔憂與盼望。但在我想進一步思考混沌如何應用在文學史規律,或如薩伊德在Beginnings《起始》一書中分析文學作品如何由「開首」走向最終之前,我清楚看到蝴蝶效應在「非科學」環境下的局限,甚至危險。曾有人把一宗巴士意外慘劇以「蝴蝶效應」嫁接到佔中運動這個「遠因」之上,大家的驚訝相信記憶猶新。但畢竟理論太荒唐,傷害亦顯而易見,影響反而有限。但日前陳同佳表示願意赴台自首而被認為是「一個令人釋懷和寬心的結局」,卻令我難以釋懷。須知道由陳同佳台灣殺人案而起的一連串反送中運動,一直有人以「蝴蝶效應」來理解:假如陳同佳沒有認識潘曉穎,香港就沒有現在的攬炒、撕裂、五大訴求⋯⋯如今陳同佳自首,源頭案件的公義算是得到伸張,在浪子回頭金不換的道理下,群眾在情緒上是否應該放鬆一點,甚至「網開一面」?

饒恕與否,釋懷與否,個人應有自決的空間,我不討論。但蝴蝶效應一再於現實世界中被引用,則必須更為警愓。在我看來,混沌理解在科學上看似是強調單一細微條件變化的重要性,但同時更應該是一套讓人在龐大不規律的奧秘面前非常謙卑的理論。它不是用來簡化事情的源頭,創造寬心的假象,叫人同聲一呼「甩難」。混沌之所以迷人,在於它背後仍有「理論」,讓人相信總有一條通往真相之路徑,值得人們不斷奮鬥。

 
〔原載2019年10月21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