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9日 星期二

夕拾朝花.一件(關於諾貝爾獎的)小事

〔Flights 是好看的小說。叫《航班》與否,曾經令我生氣,又令我結果還是生自己的氣。這幅蜘蛛女俠髮型照,見報時無法保留,現在得見天日。Yay!〕
一件(關於諾貝爾獎的)小事

諾貝爾文學獎所謂的巨額獎金與國際桂冠的份量,近年經已在通脹和評審醜聞中蒸發了不少——九百萬瑞典克朗,七百二十萬港元,市區五百呎兩房單位,已經好勉強——再加上GoogleWiki無遠弗屆,得獎人資訊、作品簡介,瞬間就在指掌之間。諾獎的真正光環,彷彿只剩下那始終讓投注者參透不了的候選名單與賠率,好讓博彩公司每年十月小賺一筆,然後又一哄而散。

是以最近都是八卦一下,找一兩本沒有讀過的翻翻,也就繼續自己的忙碌。今年連續頒發20182019年度獎項,得主為波蘭女作家Olga Tokarczuk與奧地利劇作家Peter Handke,震撼卻沒有雙倍奉還,且讓惹火的齊澤克大罵漢德克為戰爭罪行辯護而不配獲獎,正如漢德克所言︰「此獎到底應該廢除。」

波蘭女作家朵卡荻則相對更得我心。有人戲稱她的辮子髮型活像「把一隻巨型蜘蛛拍死了放在她頭上」,好好笑。而我敬重的《二手時間》的作者亞歷塞維奇也稱她為「一個炫目的作家。」她的作品中譯本只有《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和《收集夢的剪貼簿》(書名無疑相當有型),而2018年則憑英譯小說Flights拿到的布克國際獎則未見中譯。慢著,許多轉載都說她憑《航班》得奬。「航班」?這是什麼鬼書名?這是一部穿梭十七世紀荷蘭與當代波蘭,夾雜蕭邦的妹妹把他的心臟運往華沙的軼事的「反文類」小說,怎會叫《航班》?

一定是新聞稿的作者沒看過小說,然後把Flights胡亂Google一下,結果當然得到許多Cheap Flights這些廉航廣告,想當然就把小說題目譯作《航班》了。果不其然,英國《衛報》早有評論指出,小說的波蘭文原題為Bieguni,意思近似流浪者,也是小說中虛構一群東歐地區的化緣者,漫無目的之苦行旅者,流動而神秘,英譯Flights淡而無味,跟「航班」更完全沾不上邊﹗要翻譯Flights,應取其他的意思,包括旅程、航行、飛翔、群集、逃逸,甚至流放。

諾貝爾文學獎最壞的一種狀況,不是對結果漠不關心或不報導,這不是最差的。最差是把這巨額獎金當花邊新聞咀嚼過便算了,作品沒看過不要緊,把書名Flights寫成Flight也不要緊,上手資料說小說叫《航班》就《航班》,要Fact-check的事何其多,幾時輪到文學?沒由來的忿懣,幾乎有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可以鬧人了——」是,別管了,把書拿到手,看了再算。

這本鮮黃封面的Flights403頁,不長也不短。我打開讀第一頁,第一章,Here I Am,慚愧之情竟油然而生。那是敘事者回憶的聲音,只有幾歲的人兒,獨自在越來越暗的冬日屋子裏,坐在窗台上,辨認著漸漸融入暮色中的各種事物的輪廓,包括自己的線條,也在輕輕的顫動,慢慢地沒入無垠。如此輕巧、美麗又堅實的一段,不就是孩童意識的起點,一個人在家,在暗影與寧靜中,矛盾地體會,無我的存在之感?元神出竅,一切flights的起點﹗而我又豈可亂生憤怒,放下這樣的好書不管,去指責一個不夠貼切的書名中文翻譯?

 我的慚愧遠遠未到底。這部小說的章節標題靈巧,主題與文體自由逃逸飛翔,從第一章開始︰我在這裏、腦袋中的世界、世界中的腦袋、病癥、好奇之匣、見者得信、七年之旅、蕭沆之引領……可親的語言,為極其嚴肅的「人類的移動」的主題,帶來一種古靈精怪的輕盈。作者不失本真地以文字展示各種逃逸的方法︰回憶、知識、小時候跟父母出遊、虛無主義、改寫歷史、在藝術上創造無何有之鄉、解剖肉身以了解真正的自由……還有最要命的,小說中真的有不少「航班」﹗——無數在萬哩高空上的偶遇,探索飛行與自由的矛盾。

後來我知道,Flights的英譯者是朵卡荻的多年伴侶,書名的選擇背後應有不淺的理解。中譯《航班》雖然醜怪,但未至於全錯。因此每當我想起這次自以為是、拍案而起,一口咬定小說與「航班」無關而差點發飆,我都一陣背心發涼。我其實不也是靠《衛報》的幾篇文章而未審先判嗎?我憑什麼自覺所知更多更正確?不狠狠改戒除這「你錯我對」的衝動,我怕我連一本書也讀不好。

〔原載2019年10月14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