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19日 星期二

夕拾朝花.築巢欲望

〔最近被「珍惜香港呢個家」的廣告弄得非常煩躁。真正的珍惜,不是這樣的。我看素素妍妍兩姊妹一家人不斷變換生活的自由質素,一點一滴,那才叫珍惜。要說真的築巢,我的dream nest,有乜可能唔係Charles Eames 加州嗰間屋?而此時此刻說的dream nest,又有乜可能唔喺香港?望梅止渴,移形換影,想像Eames House在粉嶺……其實真係唔使好華麗。〕
築巢欲望

現在有一個說法是︰青年人那麼多不滿,畀間樓佢地住啦;中年人也有不滿,畀間樓佢地供啦;連老年人都不安,那就要幫他們的子女上車啦——正所謂得巢穴得天下,國泰民安彷彿指日可待。然而,若得廣廈千萬間,就真會天下寒士俱歡顏,這麼簡單嗎?當我們說要解決住屋問題,到底我們在說什麼?

西西的小說《織巢》結尾處,即將結婚的妹妹妍妍說︰「我看過一本雜誌說,喜歡家居佈置的人,他們的行為正表現一種『築巢慾望』的心理。這種心理,與準備養育兒女有關(。)」這句話勾起我對整部小說以至其姊妹作《候鳥》中的一切「巢穴」形象與心理印象,亦正好說明,「築一個巢」與「置一頭家」並不一定有關。妍妍與姊姊素素有不同的人生選擇,即將移民的她所築的是一個生兒育女的家;姊姊與母親努力建立的比較接近一種精神居所的意味。

「築巢欲望」(nesting desire),原來還真有這麼一回事,行為學家曾指出懷孕第三期的女性會不由自主地整理家居,把東西分門別類的願望尤其強烈。據說是要增加自己在比較沒有抵御狀態下的安全感,一旦生產過後這種強迫性收拾家居的熱情自會減退。但其實,不見得要當孕婦才能體會把地方按自己心意佈置的欲望,從第一次買房子、租房子、分租房間、以至分配到宿舍床位、辦公桌,甚至第一個儲物櫃,或多或少,我們都試過急不及待地貼上貼紙、偶像照片、海報、或務求一磚一瓦、水龍頭窗簾布都得自己挑選的傻勁,細心佈置,宣示主權。直到何時,這種樂趣會被慢慢沖淡呢?直到巢穴變成房地產。

當我們在意居住房子的二手市場或升值潛力,考慮裝修風格是否方便轉租或轉售——當然,這是一切合乎經濟理性,人人該有的常識——但我只想說,當我們越來越失去對居所的熱情——又令我想起另一地產界金句︰買樓切忌感情用事,resell value最大化就對了——那麼,我們面對的最大剝削,就是把人類本能中的「築巢欲望」,硬生生地置換成「投資欲望」,無法再體會實踐純粹改善居所的快樂。而另一個有趣的問題是,怎樣的人會最在乎巢穴的品質?

原來「重視房子」與「重視把房子佈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又是兩種不同的價值觀。根據Hofstede的國族文化研究,他認為重視個人空間與獨立價值(independence)的地方,如英美加法德等歐美國家,會比較重視個人化的家居佈置;而一般被認為安土重遷的中國,或南美東南亞等國家,因為比較重視互相依存的關係(interdependence),居所的個人色彩未必最重要,地段與合符大眾主流的設計會更受重視,大概也就是「毋卜其居,而卜其鄰」的意思吧。

            如是,我終於明白小說《織巢》以至其姊妹篇《候鳥》的重大道德意義。今時今日買房子,有人會說「你終究在地產霸權前面屈服了」;不買,有人又會說「幾十歲人還不買房子讓長輩擔心,你於心何忍」。看素素一家從避難於杭州姑姑顯赫闊落的家,再到法國梧桐之地(上海)蓋一座庭中有樹又有煙囪的可愛之家,然後舉家遷到南方(香港),住過只有一個睡房大小的家、前舖後居的影樓的家,最後在素素教書以後,從姑姑手中頂下一個小套間,姊妹與母親一家三口與多年幫傭阿彩住下來。文靜的素素早上教書,夜裏改卷子,假日在家中看書寫稿,在一張搖椅之上看書,在晃動的時光之中,惦記著即將遠嫁的妹妹,守護著母親與巢穴中的一切回憶,始終過著一種independenceinterdependence兼備的生活。

《候鳥》與《織巢》對居所有一種不滯於物的溫度,每一所房子都有難題要解決、要張羅,但不是今天所謂百萬豪裝或處處要展示生活品味的講究。一家人只是非常踏實地,拆牆移磚,變化空間,建構一個「可以繼續走自己的路」的巢穴,每一次新居改動都看得我津津有味。書中提到,動物中最能幹的築巢高手要算鳥兒,但牠同時最愛自由。愛家、愛國、愛自由,也可以如此辯證統一嗎?至少素素與妍妍都愛旅行,當中訊息至為清楚︰置業實在不應以犧牲旅行為前提啊。

〔原載2019年11月12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小丑

〔《小丑》,當然好睇,毫無疑問。但真正讓 Joaquin Phoenix 魅力登峰造極的應該是《性本惡》(Inherent Vice)。電影與小說同樣精彩,電影的首8分鐘開場我看完又看不知多少次了,每一個小動作,連出片名字幕都有型到無倫。小說就更不用說了,Thomas Pynchon,西西偶像,你還想怎樣。〕

小丑

從來也覺得麥當奴叔叔非常可怕,雖然小時候到麥記吃一頓算是時髦高消費,小學同學在麥當勞開生日會仍會令人羡慕,感覺十分中產,但紅髮白面的麥當奴叔叔的樣子實在趕客。其後電影It(中譯《小丑回魂》)進一步印證了所謂「帶來歡樂」的小丑恐怖的基因。畢加索筆下Harlequin的憂鬱之美,僅屬少數,因此電影《JOKER小丑》會帶來不安,幾乎是意料中事;而電影拿下威尼斯金獅獎會引起一些美學上的討論,我也不會驚訝。只是,在此多事之秋,它竟然兩面不討好︰一說美化暴力、一說醜化抗爭,倒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

我擔心的反而是「飊演技」這回事,即如多年以前木村拓哉在《2046》毫無回報的努力。演小丑的華堅.馮力士(Joaquin Phoenix)有過許多偏鋒而精準的演出,最多讓人不解,卻從來與「難看」二字絕緣。這次入場前聽說此劇「演員強、劇本弱」,令人擔心真的要捱個兩小時的「飊演技」演出。但開場五分鐘——那個參照八十年代初紐約的葛咸城,破舊大廈高樓壓頂而來,一個街頭拿著廣告板的小丑與青年追逐、被拳打腳踢,廣告板被打碎,躺在地上的他伸手去觸摸地上的碎片(猶如他破碎的人生,好像還有修補的餘地),但觸不著,惟有用同一隻手,按下背心裏的機關,讓襟前的花噴出水來——片名JOKER鮮黃色的大字打出一刻,我的心已被溶化。不為什麼,只因那一隻被侮辱和傷害的手,無法修補碎片般的人生,就讓假花噴出水來博君一粲的心意。

更厲害的是,小丑還要收工回家,買食物,照顧在家的母親。母親有妄想症,終日寫信給葛咸城的巨富Thomas Wayne,也就是後來鼎鼎大名蝙蝠俠Bruce Wayne的父親。到底小丑與蝙蝠俠是否同父異母兄弟,又到底這樣的劇情是否灑狗血,我不關心。我只關心那溫馨到無倫的一幕,兒子照顧母親在電視機前吃晚飯,母親看到他們喜歡的脫口秀節目就說,「阿仔,開場了,過來一起看吧」,然後兒子很自然地關了燈,靠在母親身邊欣賞那非常庸俗的talk show,並幻想一天可以成為喜劇藝人,靦腆、有愛心、搞笑、為人帶來歡樂。

但他畢竟是個人到中年瘦骨嶙峋的小丑,要給自己每天掛個笑臉談何容易。同事給他一把手槍,讓他把工作丟了;公車上跟小孩子玩變臉,被孩子的母親喝令「不要騷擾他」;地鐵上一群斯文敗類調戲完女子再群毆他;終日臥床在家的母親原來曾經虐待過他,或至少對虐待他的男友視而不見,並留下疑幻疑真的私生子身份,讓他在權貴面前毫無防備地被擊倒。最後,小丑就成了真正的小丑了。而戲院內的我,亦既投入又坐立不安,不住地想︰弊﹗怎麼這樣好看?不是說兩面不討好的電影嗎?我卻覺得它美學與主題通通過關,點算?

正所謂黃藍是政見,黑白是良知。但顯然在政見分歧特別分明的時刻,我們的良知同樣會特別敏銳。片中的面具、小丑化粧、街頭縱火、暗夜私了、群眾的打砸搶,全都不過是商業電影的司空見慣。試問我們看過多少俠以武犯禁的武俠片?幾多義薄雲天的黑幫片?幾多官逼民反?我們何時會擔心過它們合理化暴力或美化暴力?同樣,歷史上和文學上幾多抗爭者都是受傷害與受侮辱的一群,都是邊緣的弱者,都有內心的痛苦和扭曲處,這都是不容忽略的事實,但我們又何時會變得如此敏感地,認為絕不可以把抗爭者醜化成可憐復可笑的小丑,或介意把他們都看成是社會上的失敗者,而只能有理性的光環?

比起美化暴力或醜化抗爭,我認為讓藝文作品動輒得咎的敏感心思遠遠更需要防範。單靠一部作品即能美化或醜化一個時代的例子,未曾有過;但因為一部作品的歪曲解讀而牽連出無窮寃案的史實,則太多太多,且看文革的《海瑞罷官》與《清官秘史》。說小丑對暴力不負責任,我倒覺得他太負責任了,每個人死與不死,都有一串理由在背後,反覆傾訴。它最令人不安的,其實是寫實的調子。但寫實之所以讓人不安,親愛的,明顯是錯在現實,不在電影啊。
  
〔原載2019年11月 5日《明報》世紀版〕

夕拾朝花.愛晚晴

〔二百歲版《四日三夜》,都幾好玩架。誰知道,那般明媚的秋日,那樣小陽春似的安好日子,又近黃昏了。p.s. 宜蘭三星葱薄餅,係好食嘅。p.p.s. 又,大概編輯已經忍無可忍,種種原因,「夕拾朝花」改於逢星期二見報。〕
愛晚晴

朋友說:「台北你不是去過一千次了嗎?還要四日三夜跟旅行團?」種種原因,我還是請了兩天假,在這個秋意漸濃的周末去了一趟。遠因說不清,近因是家母近年記憶有點退步,開始重複問我今天星期幾,或者打電話來問我「現在我打給你的這個電話號碼是什麼?」(這題還真玄妙)但有些事情卻記得牢,例如報旅行團時才看到她有一本全新無用過的特區護照,她就說:「是呀,妳說過會帶我去台灣嘛,半年前我請妳舅父帶我去做的。」好在我還算坐言起行。

媽有個很談得來的姊姊,我們都叫她「阿姨」而不是「姨媽」,因為她生得嬌小,作風有點洋化,喜歡跟小孩子玩。年輕時阿姨在英國念護士,育兒常識大概幫忙過母親不少。事實上小時候遇有什麼小病小痛,家居小損傷,我們都直接打電話到阿姨工作的醫務所,把她當醫生。她新近退休,母親說不如叫阿姨也一起去台灣,但因為三人要付單人房附加費,我就想不如也邀請奶奶董太同行吧,她的兒子在台灣出書。一問她爽快答應:「好呀。反正我沒去過。」

於是一行四人總年齡近三百歲的組合就這樣報團成行了。對於旅遊經驗豐富的人來說,這個團的節目有點讓人見笑。第一天到宜蘭拔葱及製作葱油餅,第二天又做牛舌餅體驗。董生在香港也禁不住問:「怎麼你們這樣忙碌的,又下田又做餅。」可三位老人家都嘻嘻哈哈的不介意。其實阿姨比較喜歡歐洲,剛剛去了英國兩個月,但她還是在旅程中不斷說「真開心啊。」奶奶很少公開讚美兒子,但行程中有台北松山文創區,她在誠品看到董生新書《命子》,也罕有地在鏡頭前比了個like。至於我母親,因奉行「在家千日好」而甚少出門,旅程中卻挽著我手不斷說「只有你帶我去旅行才放心啊。」

團友都有點年紀,看到我們這個比較奇特的組合,客氣地說「孝順」之聲不絕於耳。但其實我不過就是報了個團,跟吃跟玩四天。她們仨,卻在盛年時為我們年青的這一代幫忙和支持過許多,生活上的,和情感上的,眠乾睡濕。

最近時常會問,我們應怎樣關心下一代,怎樣從青年人身上學習,怎樣了解他們真正需要什麼,都是重要的問題。但同時我又想,銀髮族呢?銀髮族需要什麼?一個社會的組成,尤如生態,不可能只有某一個世代需要被關心,或只有某一個世代過得好。但真正讓老者安之,少者懷之的是什麼?真是房子嗎?豐厚的退休保障嗎?世俗的兒孫滿堂?其實很可能他們什麼都不需要。

他們的豁達,有時坦白得驚人。有個九十一歲的團友被問到「阿婆你在旅遊車上不休息一下,睡一下嘛?」阿婆說:「不睡不睡,以後大把時間可以睡。(﹗)」我阿姨獨身,被團友問到家裏孩子多大,她就哈哈哈的說:「唏﹗這個來生再算了。」夜市食物不一定合口味,人又太多,她們都以「什麼都試試嘛」的心態來品嚐。她們開始為自己人生打分數,都有一種「不錯不錯,都有七八十分」的表情。身體可以,心情可以,就很好。

不知是否有點巧合,旅途收到小思老師的短訊,上有手書信箋一封,短訊說「請看當年左舜生老師對我帶去聽他講課的年輕人的態度」,而左先生信中就有這麼一句:「我們精神無所寄托,全部都寄托在您們青年人的身上,每星期花上兩三小時乃是我極端願意的。不只於您們有益,於我自己也有益。」

這就是長者的潤物細無聲。他們付出了許多,但對於繼續付出,仍是「極端願意」,並說「於我自己也有益」。我想到小時候有事就找阿姨,但其實她的護士工作十分繁忙;我母親打理四個孩子的衣食,每天挽著很重的餸菜回家;奶奶無聲無息、舉重若輕地照顧我的孩子,轉眼果已十七歲。她們仨,有人身體比較健康、有人比較愛笑、有人比較豁達,都是我們曾經最依戀的人,漸漸又依戀起我們來了。要我扶著的是福氣,不用扶著的也是福氣,但其實總是我最為有福,能有這麼一個機會,得到她們仨的信任。青年人最要什麼,長者最需要什麼,我不敢說,但我此刻很知道中年人需要什麼,我很需要她們仨。

〔原載2019年10月29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