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19日 星期三

夕拾朝花.八方風雨

〔又是一篇內容過氣,但情懷不過氣的一篇。香港前所未見的團結感,在八方風雨之中。〕

 八方風雨

          上星期寫完《權力遊戲》,收到小思老師的短訊︰「妳玩《權力遊戲》,我已沒精力玩,但仍能記住捷克穆納谷的《權力的滋味》。」Ladislav MňačkoThe Taste of Power,以前沒看過,到圖書館一查,有兩本,一本有盧老師簽名,另一本有張敏慧老師的簽名。這部反獨裁、爭取精神自由的小說,描畫共產鐵幕對人心的侵蝕,作者被譽為「紅色的海明威」,綽號雖然有點怪,但大概曾是人手一本的好書。開首寫捷克某黨政首長的葬禮,對死者和靈柩的描寫,在在令人想起魯迅〈孤獨者〉裏的魏連殳。死者的奢華荒誕,滋味不凡。
          不禁聯想,一整代青年譯介與閱讀東歐作品的時代,到底是怎樣的。我的年代,大抵就是不怕媚俗(Kitsch),狂啃昆德拉的九十年代。然而那時的昆德拉已經太法國化了。後來看了許多人讚好的《好兵帥克》,反戰反得天真而悲涼,初看捧書笑個不停,笑到某一刻就會發現擦乾的淚中悲多於喜。然後再自以為夠格一點,讀哈維爾評論,務求時刻活在真相中(living in truth)。
          但真要明白東歐文學的重要性與譯介的熱情,還看香港的《八方文藝叢刊》。19883月至6月,第八、九輯《八方》裏的「東歐文學專輯」;以及199011月第十二輯,亦即最後一輯的「變革後的東歐文學」,是我百看不厭的一組東歐文學評論及作品。雖然這些專輯內容大部份經重新整理後收入鄭樹森編的《當代東歐文學選》,但在《八方》讀到的張力和意義,無可比擬。
          例如第八輯裏有非常其分量的訪問〈掛鎖文學——杜力驍教授談捷克文壇近況〉,談蘇聯境內及捷克裏所謂的「掛鎖文學」,內容遭禁制,但靠手抄或打字流傳國外,然後回流。作品方面,昆德拉的〈愛德華和上帝〉、伊凡.克利馬的〈走後門的魚〉、維路克.華朱力克的〈跟審問者一起喝咖啡〉,都是讓我愛不釋手的小說。〈愛德華和上帝〉是昆德拉一向優為之的性愛與虛無,但愛德華在年長女職員與夢中女神的親密關係,到頭來與一樣興味索然,連帶上帝在這兩段關係所扮演的角色亦淡化無痕跡。〈走後門的魚〉寫自由化轉向的無所適從,冷看嚴冬清晨賣魚而左支右絀的語言學家與作家最後毫無斬獲。〈跟審問者一起喝咖啡〉則是一切準備有天要與審問者周旋的人的必修課。
          然而最妙的事,同一輯有另一專題「中國大陸新銳作家小說特輯」,介紹鄭義、韓少功、鄭萬隆、李杭育、李曉等作家的新作。1988年正要進入中國開放改革實驗的高峰,地下文學、文人下海、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影響淹至,「東歐文學專輯」會有某種社會主義老大哥的指導或遙相呼應嗎?不論如何,此中強而有力的牽線人與園地,不在別處,正在香港。當然,最令人低迴的,還是第十二輯的「最終回」,「變革後的東歐文學」,譯介的文論亦篇篇精彩︰〈文學與政治之間〉、〈充滿憧憬和希望〉、〈被綁劫的革命〉、〈保加利亞在民主邊緣〉和〈不理政治的自由〉等。另有一首題目意味深長的詩〈如果你堅持要嘶喊,那就不要發出聲音〉,展現東歐文學獨有的深沉與荒誕。
          鄭樹森在《結緣兩地》一書中的〈海峽兩岸間的《八方》〉談到《八方》的結束,與一九八九年「六四」後中國大陸一片肅殺有密切關係。第十一輯與第十二輯相隔超過一年半,正與大家異常沉重的心情有關。該期陳寶珣的小說〈發給每個閉塞頭腦幾顆理性子彈〉更是罕見地冷靜並以北京幹部之子的奇妙角度所寫的六四小說。前兩天在港大「在地因緣」研討會上見到有內地學者研究《八方》,很想知道他如何理解以文學聯繫、溝通以至指示政治的可能性。很可惜他堅持《八方》是一個客觀呈現的平台,為社會主義文學帶來參照的使命亦圓滿完成,其餘一切皆為偶然的巧合,六四與否,並非重點。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再三追問他如何與具體參與者的口述歷史與回憶互證,只好暗自默念︰發給每個閉塞頭腦幾顆理性子彈,真是個好得不得了的小說標題啊。

〔原載2019年6月3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