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3日 星期四

夕拾朝花.牛醉金迷

〔又大一歲,有些事情,真是要下定決心,不怕艱辛。不惑五周年紀念。〕
牛醉金迷

           在滴酒不能沾的志蓮淨苑素菜館內,整頓晚飯都在一種微醺的狀態。透過餐廳著名的落地窗外的一幅水簾,看見詩人陳滅負手而立的身影,藍灰線條印象如畫。人都陸續到了,學問好我百倍但時常感覺他如親弟的嘉謙,被我拖稿到地老天荒仍然笑容滿臉的胡總,還有好久不見的謝與潘,漸形成一圈飄盪的飯局氣氛。我暗自統計,到目前為止,整個五月加起來有沒有睡夠40小時?

          每次吃到龍門樓精緻的黃瓜苗與粉紅得美不勝收的涼拌紅菜頭,我都會懷疑如此耽美的一道前菜是否不夠清心寡欲。抬頭就見遲半小時算好準時的小樺,帶著比涼拌紅菜頭更嬌艷的五顆滾圓牡丹翩然而至,說要為在座的兩位金牛座慶生。原來我與陳滅生日只差一天,與有榮焉。

          我沒有收過牡丹花——基本上也很少收花,但是毫不遺憾,敬希垂注——而洋牡丹獨有的芳心千重,蓬蓬然的慢慢打開,在沁人的香氣中比中國的富貴多一重慵懶。牡丹雖富麗,都要有物質扶持,小樺果然兩手準備,一人一本,最新《無形》第13期,「土生金」泥色封面上寫著本期專題︰金—牛—座﹗

          第一次知道有星座並且知道自己是金牛座那一刻,我記得我是長長地鄙夷地說了一聲「咦……」天啊那麼多好聽的星座名,水瓶、雙魚、射手,一個小女孩做什麼金牛呀?人大一點,聽到金牛各種傳聞︰虛榮、固執、貪戀美食與物質,更覺「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但,各位金牛兄弟姊妹,以及喜歡金牛的兄弟姊妹,來,你一定要看今期《無形》。

          原來《無形》和「虛詞」都在五月面世,一週年第十三期以生日星座為專題,有心思。書有書命,《無形》一向排版美麗而文章優質,中啊。今期由小樺的〈前置詞︰珍重.金牛〉到碧雲的特稿〈十五公斤,你的日記〉我每個字都像牛一樣再四反芻。太好看了,是毫無預警的好看。

朗天的〈哲學家和金牛座有何關係?〉是人頭馬戰術︰康德、列寧、阿甘本、維根斯坦、齊克果、馬克思、弗洛伊德、休謨、泰戈爾、羅素、費希特、穆勒、瓜塔里……都是金牛座,你還想怎樣。精闢的理據當然也有,由艾略特「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說起,金牛座是最堅忍的星座,最理想地面對最殘忍又最暴露實相的學科,哲學。另外金牛貪戀的不是物質(material),而是質料(matter),事物的根本形式,像我這樣的一個尋根究底的形式主義者,簡直是大平反。朗天說康德知識論轉向、維根斯坦的語言學轉向與馬克思與弗洛伊德二十世紀大魔術,言簡意賅,最重要是呈現出上乘的哲思時常優美得繁花似錦,只有他能寫得如此情動於中,文哲星相,名門之後,無得輸。

陳栢青的〈十二點要你成為金牛座〉,對於經常在午夜十二時變身的我真是寫到心坎裏去,我的生活沒有那樣隨性的意態,但願我可以體會。陳康濤的〈斗牛〉寫出一頭牛的文質彬彬︰「我想可以跟你共握一犁/ 翻一趟筆直的深溝/ 在農田夜觀斗牛之宿/ 也可以往一個乾燥的高原旅行」,「在秋夜想像不曾存在的春夏/ 用四個胃重新反芻四季」,繁麗深情。陳麗娟〈沒有金的金牛〉,怎麼可以把金牛的耽物寫得那樣可愛與靈動,戀物卻又不染俗塵。還有May Fung訪問中的堅強與務實,放在金牛的框架下就多了一道宿命的金光。張鐵樑〈金牛化的虛幻紀錄片〉,虛虛實實。蘇苑姍的〈一隻典型金牛〉寫獅子座眼中的金牛,怎能錯過,尤其是小樺的補充︰「據說獅子座與金牛座是歡喜冤家,前者常欺負後者而又莫奈後者何的。」
  
當然還有碧雲,〈十五公斤,你的日子〉,只有金牛會如此具體地掂量歲月,她不是,但她理解。她筆下美麗寂寞而無人知曉的愛菲加,常常令我驚懼自己的過份幸運。曲終人散,睡眠不足的我終於在生果盤上的蘋果嚐出了萄萄味的醉意。你可以不信星座,但無法抗拒「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的暖暖動人——即使背負種種煩惱,即使有時分隔如寂靜夜空,星圖運轉,我們如此相守。 

〔原載2019年5月13日《明報》世紀版〕

2019年5月12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有一種排名,叫做總之我要入中大

〔時日如飛,歲月如歌。〕
 有一種排名,叫做總之我要入中大 

2019年亞洲大學排名出爐,清華大學第一,是首次中國大學登上亞洲榜首,取代新加坡國立大學原本的位置。香港科大第三,超越第五位的港大。不在香港讀大學又口多多的朋友問我︰「喂,中大穩守第七,點睇?」嘿,仰天笑了︰「今時今日,排名升跌都不是人文學科的事。報告說排名攀升的大學普遍在『知識轉移』方面表現理想。知道甚麼是『知識轉移』嗎?不是知識由老師轉到學生身上啊。Knowledge Transfer,就是把學院的高端知識,從所謂的『象牙塔』轉移到廣大社會以至日常生活之中。換言之,何時文學研究成果可以像納米塗層一樣申請專利,並應用到不同產品之上,再去問文科人對大學排名的看法吧

未答完已知,太長氣了,道行未夠。其實我應該說︰「亞洲第七?幾好。」

結果當晚返到書房,一邊整理Zotero書目,一邊了一整夜的夢劇院

親愛的八十後或六十前,未聽過二人女子音樂組合「夢劇院」的,有勞自行Google問我當年為什麼要入中大,千種理由——校園優美、師資優良、社會承擔、國學承傳、崇高惟博愛、基礎在育才——都可以,但其中有一種藏得比較深的,叫夢劇院;李敏和劉文娟,都唸中大。讀大學讀到可以填詞、唱作、上《勁歌金曲》,真是自由與浪漫的最高體現,夢幻與戲劇性兼而有之。

1988首張大碟有〈四份三日〉、〈飄去夏天〉、〈遍霧遍雨〉,之後還有改編Both Sides Now的〈彩色相對論〉,以及在中學Music Day被無數情同姊妹的同學選唱的〈天生一對〉,曲詞風格都是清新、浪漫、學院、少女,再加少少老土。這一點老土很重要,成就不計潮流,不食人間煙火的淨土氣息。

不過一曲〈又再遇〉還是很令人驚艷,前奏朦朦朧朧有段很中文系的獨白︰「今日何日兮……今夕何夕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兮君不知……」〈越人歌〉﹗但稱得上金句的歌詞不多,勝在自然舒散︰「今天相依偎留情意,誰伴你傾聽,簷前滴雨——ba-ba-la-ba——殘留幻影——ba-ba-la-ba」,普普通通的意思,但連著旋律一同唱起,你就會明白,聽歌,不過是聽自己的青春。

不是絕世奇才,但正正是這種玩票與認真之間盡顯不著力的才女本色8893年留下幾張唱片即飄然遠走,離港或轉型不用告訴我她們兩位現在如何如何。所謂英雄莫問出處,其實也莫問去路。在那個心神不定,飄飄蕩蕩的八、九十年之交感謝她們給我建造過一個目標叫「夢劇院也感謝她們讓我真的進入了文字、聲韻、古、語法、專家詩文、古今文論,訓練功課透不過氣來的中文系。夢境裏藏圈套,人生之戰的兵家常事,是夢劇院沒有告訴我的事。

選大學的底牌既已揭開,就不妨一揭到底。與風度翩翩的同事談起八十年代中大還有什麼明星級學生,他告訴我︰1985年藝術系轉英文系的,黃凱芹。啊,就是「如何在你心窗一角,朦朧呈現我的愛,縱是驟晴雨,儘管昏昏暗」的黃凱芹嗎?當年〈傾心〉不但完全淬練出暗戀二字的時代定義,更以行為藝術的高度,以「若愚」的筆名填詞,然後把作品給非常讓人傾心的周慧敏的男朋友陳德彰唱成了經典。這行徑在我看來比較像「大愚」,尤其是當你看過二人在港台錄音室主持《二人世界》的黑白照片,是多麼的純淨無瑕的天生一對。

在這個初夏晚上,無邊無際的懷舊與八卦裏,我竟摸索出一種無以名狀的中大同路人氣息。裏面少不免有各種旋生旋滅,徒勞無功的努力,和別人看來不大切合實際與潮流的夢,一直延續到往後的人生,起起伏伏。但有一種大學,它未必是世界第一或亞洲第一,卻見證著我們的「氣質轉移」,好或不好,存乎一心,只是驀然回想——啊,無論如何,我們最好的日子,全都在那裏了。

 〔原載2019年5月6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