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5日 星期一

夕拾朝花.編劇與小兵

〔這篇有些結果在我意料之外。說到底,我只願好作品都有好報。〕
 
劇與小兵

名編劇陳韻文在專欄文章〈有話直說〉與〈記憶中的事實〉中,與名導演許鞍華商榷幾部名電影的創作意念及其來源,雖然娛樂版以「被陳韻文點名指摘 許鞍華封口停是非」為題報導,但我絕無「花生友」心態,真心覺得這兩篇文章好好看。今時今日,筆戰文章而能於人有益的,恐怕不多,這次金風玉露一相逢,是例外。

文章一次過讓我們重溫《瘋劫》、《投奔怒海》、《桃姐》、《黃金時代》、《明月幾時有》的細節及來龍去脈,每個電影細節都包含著念念不忘,寫到人的心坎裏。《瘋劫》中的衣裳竹、家傳皮箱道具、趙雅芝與張艾嘉的眼神;《投奔怒海》在難民營的資料搜集,以及《桃姐》、《黃金時代》中陳韻文可能不以為然的地方,都清楚坦白。不用說還有兩晚通宵趕起《投奔怒海》的劇本,清晨七時交許鞍華去電影公司開會的那種彪悍勁,真是十分有型。

前輩的合作關係,電影複雜的製作過程,我都不曉,合該閉嘴。真正讓我想舊事重提朝花夕拾一番的,是好幾年前陳韻文大駕光臨香港文學研究中心,偕小思老師等一同看《中國學生周報》的資料庫,她談到的一齣蘇聯電影《小兵敘曲》(Ballad of a Soldier),說是對她影響甚深的一部電影。我馬上請教如何影響得深?她就說「你睇吖,你睇咗先吖。」結果當晚看完,果真令人淚流滿面,不只潤澤心靈,更能刺激思考。這次「陳許編導」事件,竟讓我不期然又再想起它。

《小兵敘曲》屬蘇聯電影中「解凍時期」的名作,其人性的光輝與溫柔,幾乎令人忘記冷戰。看DVD所附訪問,美國記者幾乎恨得牙癢癢,不斷追問兩位年輕演員在排練及演出時有無自由、有無個人獨立性;又問導演丘赫萊依(Grigori Chukhrai)如何看自己與其他蘇聯導演的分別,言下之意,為什麼你不像其他人一樣硬崩崩。誰知導演好功夫,一下祭出托爾斯泰、杜思妥耶夫斯基、高爾基、契訶夫、艾森斯坦,說我們俄國有好傳統,全都為我所用,我們個個都不一樣。

好了,那到底是一部怎樣的神劇?背景是二次大戰,一名蘇聯小兵混亂中擊毀了兩座敵軍的坦克,得到長官的嘉許,但他寧可換兩天休假,好回家替母親修好漏水的屋頂。長官慷慨給他六天,三天去,三天返。然後萬水千山,在路途上,他鼓勵不敢回家面對妻子的斷腿士兵;他幫助大辮子少女一同匿藏在裝滿稻草的車卡;他見到戰友日思夜想的妻子早已另有所愛,遂把原本送給他妻子的肥皂轉贈戰友父親。最後在離家10里以外,火車遇上被炸的斷橋,輾轉乘車到達家門,終於得見從田野一路奔跑過來的母親。因為途中的事故,六天的休假至此只剩下一刻,只足夠緊緊擁抱母親一下,小兵馬上又要趕返前線。然而電影開首早已告訴我們,這個小兵戰後沒能歸來,他葬在一個離鄉甚遠的地方,人們在他墳前獻花,說他是一個好兵。電影就是要說他的故事,一個連他母親也不知曉的故事。

左翼美學的極致,原本就是小人物與大時代之對比,硬要搞得個個英雄「高大全」,那是後來的事。十九歲的小兵與辮子女孩一段誠然最動人心魄——他要她記得他,他為他用鐵桶裝水以致趕不上火車,他與她匿藏稻草中的一刻不忘自然地親近她的臉,感受女性的溫暖;她騙他已有未婚夫,她問他男與女可否做純粹的朋友,她不想做純粹的朋友。全電影最美的鏡頭︰她髮絲飛動,互相凝視對方的笑靨與年輕正派的臉,一刻不離。然而在顛簸的車廂與樹林月色之間,他們始終未嘗一吻。

小兵之美,全在不計較。能夠欣賞《小兵敘曲》的陳韻文,寫〈有話直說〉也肯定不是為了計較。那為什麼還要寫呢?正正也是因為,能夠欣賞《小兵敘曲》的人,必然明白,藝術的本質,就是表達,講一個好故事,告訴他們。現實裏的無人知曉,是不能動人的,只能是河邊骨、夢裏人。戰爭的餘燼,一點不美。陳韻文提醒我們一切心血與感情皆有來歷,美好事物值得堅持與留痕,我十分同意。

〔原載2019年3月25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