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提及的每一部作品，我都是那麼喜歡。但講到葉德嫻「扮」阿媽，怎能不提《逃學威龍2》的Madam于素秋與周星星，笑死。篇幅所限尺度所限，講唔切。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4f6FAdLRY0 1:08:35開始睇啦。〕
德嫻頌
因為一齣運輸署宣傳片而贏盡掌聲的葉德嫻Deanie姐，頂著一頭銀白短髮與亮麗粧容，又一次來到我們跟前。下午在圖書館找資料找著舒琪導演的紀錄片《沒有太陽的日子》（1990），看到她坐在一幅設色明朗的抽象畫前斷斷續續地剖白，終於猛然醒覺，原來我有那麼喜歡她。
未必讓人時常掛在口邊說「我偶像係葉德嫻」，但她確就是許多人的偶像。她很親切，同時很疏離；說話單刀直入，同時萬語千言藏在心中；嫵媚風情，同時含辛茹苦。像一個無法一言以蔽之的香港故事，也斯的名言︰「香港的故事，為什麼這麼難說？」葉德嫻告訴我們，「難說」是一切魅力之所在。
《沒有太陽的日子》說的正是1989年後那段沒有太陽的日子。整齣紀錄片最耐看的一段要數葉德嫻的訪問。一開首即說「我從來沒關心中國發生什麼事。胡耀邦是誰？楊尚昆是誰？李鵬是誰？我都不知，不去理會。」這種「冷感」真是暖暖地說到香港人的心坎裏。當然，這個訪問與導演舒琪和年邁母親相依相待的一段遙遙相對，扣出政治與情感的和弦，動人之至，這是後話。
我小學時已看葉德嫻在TVB演阿媽。最先記得1983年的《鬼咁夠運》，她是梁朝偉的阿媽，但同時要演一個當紅的歌星，竟然全無違和感，且在「搶鏡鬼」鄭則仕面前完全獨當一面，主題曲〈幸運是我〉也教我第一次懂得欣賞有點沙啞的女聲原來唱歌會這樣好聽。
當然還有1982年的《獵鷹》演劉德華的媽媽，這個演得溫柔嫻熟只能算是維肖維妙，卻下開與劉德華多年的母子戲緣。1985年起的《法內情》、《法外情》電影系列，既是妓女又是慈母的葉德嫻與律師兒子劉德華相見不相認，算是三十年代阮玲玉《神女》的港產變奏。那些年港產片也真重手，當中有老妓被富家子虐待的一段，看得我家幾姊妹心驚肉跳，還是全靠葉德嫻煽情而不低俗的演技。當然也不得不提《明月幾時有》，片中幾多淪陷時期日軍暴行或審訊，我們都有心理準備，唯獨演周迅阿媽的葉德嫻被摑一巴，即全場驚呼，心痛不已。無他，只因那些千變萬化的母親形象，早已流在觀眾的血液裏。
葉德嫻難得地展現出母親形象中最難以捉摸的一面。母親不單可以有苦衷，也可以有秘密。這同樣見於她的穿衣美學。一雙雙的手套，就只有葉德嫻穿戴得那麼神秘華麗而有創意。黃偉文在〈葉德嫻啟示錄〉更率先解構「葉氏三招」，其中一招就是「醜足364日只靚一晚的『對比式穿衣法』」。葉氏在各大頒獎禮、演唱會、唱片封套的確時有驚艷之作，而說她「醜足364日」則明顯是誇張修辭。不過出手如此之高的人同時又經常被人拍到脂粉不施再加背囊前揹，終是奇葩。根據黃偉文的說法是一種「費事同你鬥」的「仙氣」，我覺得這一點也很香港啊。
最後當然要歸結到歌。〈明星〉、〈幸運是我〉、〈倦〉都是經典；〈我要〉、〈美中不足〉則是屢次闖禁區之作。風騷女郎與母子戀主角，少點功力與德望，隨時可以墮進十八層地獄。但我還是想說1990年的〈赤子〉。聞說因錄音並不完美而引出羅大佑未經Deanie姐同意而把它收入《皇后大道東》專輯的一場公案。作為純粹聽眾，我倒覺得〈赤子〉這首歌還真要有點泣不成聲，以不完美的唱功，才能完美地演繹出來。歌詞說即使血脈至親，母子感情，能真正心肝寶貝似地抱在懷中的能有幾年？相守一生，大概最多都是「冷冷暖暖裏，情意親親疏疏間」。母子之愛，罕有地進入一種患得患失的境界。
（原載2019年3月18日《明報》世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