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15日 星期一

夕拾朝花.雜感餅乾

〔這篇超級無聊,我又認。〕
 雜感餅乾

無寫錯字,是要說關於餅乾的雜感,當然也包括什錦餅乾。話說前陣子有一幅賭王家居照片,角落處竟有一紅色長方鐵罐裝的「嘉頓家庭什餅」,好事者馬上留言詢問︰「罐餅畀邊個食?」富豪家中出現802公斤裝的什餅,正好說明,餅乾是多麼入屋的一種食物,無論環境順逆,疾病健康。

紅罐什餅誠然地道,但我懷疑最家傳戶曉的還是藍罐。前陣子連開夜車,終於極不健康地把最後一盒新年禮物解封,就是藍罐。今時今日應該沒有人吃藍罐而覺得驚為天人,但你還是不得不佩服那種毫不掩飾地把牛油、糖、麵粉、香精高度結合,十年如一日的穩定比例和味道。更經典是那樂隊組合一般的五款口味,在丹麥這五款曲奇各有名目︰秋月(Harvest Moon)、牛油普雷結(Butter Pretzel)、糖方塊(Sugar Slice)、雲呢嗱圈(Vanilla Ring)和加侖子脆(Currant Crunch)。像我這樣的一個結構主義者,怎捨得不把五種曲奇選擇解釋為五種人生類型呢?

根據WhatsApp親友的調查結果,最愛秋月與加侖子脆的是叮噹馬頭、雲呢嗱圈緊隨其後、鋪滿大大粒砂糖的普雷結與方塊同病相憐敬陪末座。正印模樣的秋月名列前茅,毫無懸念,一副明星相,味道正派無添加,鹹甜軟硬剛剛好。在一罐曲奇面前毫不猶豫就拿起這塊完美的牛油圓餅的人,通常不是考第一,就是班長,再不然,都是自信滿滿的人。這個選擇絕不含糊地說明︰「我,值得擁有。」

加侖子脆卻是另一個世界。有人把它排第一,有人排第五。我小時候就把它排第五,比硌牙的砂糖曲奇還要差。太反叛了,好好的曲奇餅,怎麼可以混入不明的黑色果肉,還要烘得苦中帶酸,表面粗糙凹不平,鬆脆得隨時瓦解的質感,選它的都是性格巨星,而且爽朗乾脆地不介意他人知道自己是性格巨星。

雲呢拿圈深諳中庸之道,不如秋月那樣香濃,就以優雅的香草味取勝。唧筒做出來的花紋,使它帶著與眾不同的口感,五款之中相對最為柔軟,挑這款的多是溫婉好人。普雷結與它是朋友,兩者原來同樣傳統——丹麥人在聖誕節會用紅絲帶穿過這些有洞的曲奇餅,然後掛在聖誕樹上——使它們都帶有一點愛家庭的氣息。喜歡砂糖滿滿的布雷結的,還因為未脫孩子愛甜的稚氣,也是比較可愛的人。

從未聽過有人說最喜歡糖方塊,也不相信有人會打開一罐新的曲奇就先下手為強地選上這一塊四邊形。個人認為它的味道與普雷結一模一樣——雖然總有食神級的人說形狀不一樣味道就肯定不一樣——但它的形狀比人家無趣十倍,太厚重,too square。但你別說,如果有人不加思索就選它,通常都是「不能錯過的男/女朋友」。他們極之善解人意又節儉,溫柔地挑一塊總被人遺棄的,反正就是塊餅乾嘛,人棄我取,維持餅罐的生態平衡也很重要。極具潛質的綠色和平份子。

要說吃餅乾吃得最上心的,應該是英國人——這是英國人說的——如果法國的「國食」是芝士,意大利是麵食,英國就是餅乾。他們還解釋得有根有據,文化食評家Nigel Slater就說餅乾源於英國航海發達,能帶到船上幾個月不變壞的乾糧,就是炮一樣硬的麥餅。餅乾經工業時代大量生產而普及,同時照應了大量旅行者路上充飢的需要,這些原因都非常英國。在他的飲食散文集Eating for England就有十篇以上專寫餅乾,當中首推蘇格蘭麥維他消化餅,香港人該一點不陌生了。

除了搗碎成蛋糕餅底以外,我從未聽過有人說消化餅好好食,那獨有的氣味令我想到倉鼠籠中鋪在底層的木屑。說到餅乾,真正讓我吃到頓覺天上人間的,應是八十年代媽媽去一趟海運大廈天祥公司買回來的St Michael Assorted Biscuits什餅。記憶中有小巧冰涼的雲呢嗱威化、花紋典雅的吉士夾心、Bourbon朱古力夾心,中間一點紅的果占夾心、灑滿幼砂糖印上NICE的方塊、金紙包裹的朱古力手指、有著類似合桃酥裂紋但質感非常結實的薑味夾心,好像還有一種叫維也納的,粉狀酥軟,非常香。

這就是我什錦式的餅乾雜感,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徘徊於美味與無味、熱鬧與寂寞、本土與殖民之間。


(原載2019年4月1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