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7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老有所屬

〔書是BW介紹我看的,這裏要補她一個credit。為什麼叫我看?就要麻煩大家自己諗諗。〕
  
老有所屬

          對於6064歲的長者來說,過去一星期,那一千元多一點的援助,去了又來,真是何苦來哉。惟一好處,是又一次讓人想想「老」這回事。

高官以自身每天工作十小時訓勉一眾申領綜援的同代人也要同樣自強不息奮勇向上,自有其離地之處。但我有時還稍嫌社會的「老人想像」不夠離地——為什麼每月港幣1,060元的差額只會變成減低找工作意欲的誘因?而不想想那可以成為老人家社交、買報、買杯咖啡沉思的成本,從而更能與社會溝通,傳遞、表達出那些到達某一人生境界才能體會的智慧、從容,與爆發力?

          是的,我想說爆發力。在文學世界裏,老人的力量太令我驚異——對不起,我習慣直稱「老人」,而非故作正式的「長者」或時常令我有點毛骨悚然的「老—友—記」,試想「老人與海」怎可變成「長者與海」或「老友記與海」——黃春明的「老人系列」小說自然勇猛直面各種生存意態;陳映真晚期的〈忠孝公園〉、〈歸鄉〉、〈夜霧〉把糾結的政治、身體與回憶寫得險象萬千;蘇雪林的《浮生九四》,啊,都九十五歲了,求真意志與熱情還是燒得那麼猛烈,她對《綠天》散文集的自白常常使我唏和佩服。

          老人作品不按牌理出牌,迴光和驚喜處常常令還沒那麼老的人自愧不如。即使偶爾——就如世上其他一切作品——反映出點點人性之惡或幽暗,也多了一重「人之將死」深度。最近讀卡內蒂(Elias Canetti)的Party in the Blitz: The English Years,充份感受到所謂蠟燭熄滅前最亮的道理。

          Party in the Blitz 是一部自傳,記述198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卡內蒂在二戰時流亡英國的歲月。傳記寫作之時作者已屆八十五高齡,並且在他離世後近十年才出版,隨心所欲而踰矩,頗有拚命之心。書名如果讓我不負責任地翻譯,我會叫作《轟趴》——書中一方面記述各種在英國文化名人界的沙龍派對(Party);另一方面指涉其戰時背景,特別指德國對英國猛烈的突襲和轟炸(Blitz)。

          但真正稱得上是轟炸的,應該是卡內蒂不留情面地對英國的偽善、冷漠和勢利一面的掃射。而當中最為人談論的攻擊,要算是對前度情人梅鐸(Iris Murdoch)十五頁不吐不快的告白。被稱為英國最有智慧的牛津女子,梅鐸著有小說二十四部,另哲學著作及散文等身。她與卡內蒂的戀情發生在五十年代,雖然比他小十多年,但當時名氣不下於他;而卡內蒂雖然在德語文學世界中與穆齊爾(Robert Musil)齊名又得湯馬士.曼的大力讚賞,流亡在英國的日子卻一直受著不成比例的忽視。至此,八十五歲的他決定要面對近半世紀前的英國,也要寫下1953年開始與梅鐸的三年婚外情。

          卡內蒂的回憶不只是一個憤怒老人的回憶,也是一個保加利亞出生的猶太作家對大英帝國驕矜的慘痛指控;更特別的,我認為,是一篇罕見的男性版的MeToo告白。八十五歲西方白人男性,回望當年被年輕十五歲,三十出頭的梅鐸利用、榨取、輕忽與漠視的慘痛經歷。

          一般人會覺得卡內蒂的回憶錄寫得十分「失格」。一開始即狠批梅鐸的大部頭哲學新作(應該是Metaphysics as a Guide to Morals)寫得十分差勁,空洞的經典引述,代表著學術著作最壞的一面;文化氣質上,他認為梅鐸活脫是個牛津大雜燴,有著他所鄙夷的一切英國生活內容;外貌上,他說她有一雙醜怪而穿涼鞋的大腳,走路像一頭熊;愛情上,她與卡內蒂的親熱令他不寒而慄,無味、短暫、眼神空洞又滔滔不絕;道德上,她曾毫不顧忌地穿上一件幾乎透明的白襯衣,企圖吸引卡內蒂的名人朋友Aymer的注意……

          這一腔辛辣的怒火卻總不能解釋,為什麼他們又維持一段三年的婚外情?可憐的卡內蒂終於說︰因為梅鐸會「聽」,是一流的聆聽者,每個滿腹經論的人的完美情人。即使後來發現她同時與多人維持這種海綿一樣的吸收知識的關係,即使她把他所說的寫進小說與哲學論著之中,他始終是如此刻骨銘心,在八十五歲的某一天,把毒液一般的文字隔著半個世紀噴薄而出。

          老有所屬,就是心有所屬,念念不忘。人生難得走過了一甲子,回憶需要力氣,港幣1,060,幫補吓,怎少得。

〔原載2019年1月21 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