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9日 星期二

夕拾朝花.十一維度的浪漫

〔睇到最後,又有人在估,我最近係咪撞見以前什麼大學同學。嘩,三十年前呀,計下數啦,三十年前我邊有大學同學呀?〕
十一維度的浪漫

          我哪裏知道什麼是十一維度。看Youtube中那個模擬四維空間立方體的動畫已經令我頭暈不已。點、線、面、體以後是什麼?《西方科幻小說與電影︰西西、何福仁對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秉承著一貫「何西」文學對談的優良傳統︰兩個愛書愛知識的人樂呵呵地一言一語,就使得讀者數度擲書而嘆,忍不住翻書架或圖書館目錄,把兩位談過的書親自看個究竟,結果把一本書的時間看出個好幾倍來。今次打斷我的書叫Flatland,中譯《平面國》。

《平面國》原書名有個副題︰A Romance of Many Dimensions,正經八百的翻譯是「一個多維度的傳奇」,浮想聯翩故意誤譯則是「多個版本的浪漫史」。作者是維多利亞時期一名任教科學的校長Edwin Abbott Abbott(沒錯,兩個Abbott),以「A Square」(正方體A,或一個正方體)的名義在1884年發表了這部諷刺小說。所謂平面國,就是二維世界,在裏面生活的形狀包括三角、四方、五至八邊,以至近乎無限邊的圓形。它們的尊貴程度視邊數多寡而定,因此沒受教育的士兵多是窄長的等腰三角形,正方形如作者是士紳知識階級,更為專業的人士或更聰明的下一代是五、六或八邊形,圓形就是當權者。還有,女性在平面國是「無邊」的,只是一條線,隱秘、尖細,但也危險。

好像說得太仔細了,其實許多人都認為《平面國》的重點在第二部份「其他世界」。有一天,正方A先生遇到來自三維世界的「球體」,他把正方A帶離平面,飛升到高空,艱難地從貌似二維的形狀裏辨識三維的「立體」。正方A先生腦洞大開,興奮起來就問球體可還有四維、五維以至六維的存在。球體不勝其煩,極力否認更高維度的存在,最後生氣了,把正方A抛擲回平面國。

隨著諷刺小說的發展邏輯,正方A回到平面國,當然把三維世界的存在告訴大家,也當然地被視為異端邪說,最後被審判,被收監。事實上整部小說就是正方A的獄中書,期望世人有天可以藉此覺,甚至起來反抗。讀者至此可以把歷史上眾多異見者與正方A聯繫起來——伽利略、哥伯尼、屈原、耶穌。

但是,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小說的寫法和語言,總是較小說的意念和情節更令我著迷。例如小說開首介紹平面國的方位與氣候,因為沒有光體存在,只能靠永遠來自北方的雨來辨別方向,有一次,正方A在沒有樹又沒有屋的一個平原裏,毫無頭緒,就只能一動不動,無望地等一場雨,然後繼續行程。

這些細節的詩意,在於這個沒有眼耳口鼻或任何肉身可言的「幾何世界」裏,文學還是那麼鍥而不捨地為不同處境的「人」帶來情感和血肉。那個在平原上無望地等一場雨的正方A,他還未知道有三維世界的存在,但卻隱隱看到自身與自身所處世界的局限。來日大難,蠢蠢不安,一切動人文學的起點。

無法感知,只能理解;無法理解,只能相信;無法相信,只能包容。這是看完《平面國》之後,不同維度世界給我最浪漫的啟蒙。包容的另一端就是盡量探知,這也是我不馬上追看數學家Ian Stewart的續書Flatterland,而去查看三維以上空間定義的原因。只可惜,少壯不努力,沒有揀理科,找到的解釋都似是而非︰四維是三維加上時間、五維是四維加上不同時間起點的平行時空、六維是兩組平行時空的交錯面、七維是交錯面的摺疊和穿越……直至十維,據說是一個集合一切可能性的點,而十一維,就是這個點背後的不可知力量。

由於我並非來自物理系,以上所述,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其實四維以上的體會,不就是某個冬日,在有點灰塵的街頭,迎面而來的一個老同學,或舊情人,在依稀可辨的容顏裏,瞬間把你帶回三十年前的點滴;再分叉平行時空,想像如果當初你們沒有分開的發展;再把這個想像橫亘在當下的生活之中;然後再為這兩個可能性的平面拓展出一個摺疊的時空通向未來再行設想……而這一切一切的騷動,都來自一個本來無一物的點,又或是結集無限可能與震動以外的,那道不可知的力量。

〔原載2019年1月28日《明報》世紀版〕

2019年1月28日 星期一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浴室(真實版)

〔又有人問,淨係貼「夕拾朝花」,這blog你到底寫還不寫?我想,他們的意思是,這「無聊的」blog,你到底寫還不寫?〕
生活化,容乜易。今晨真實對話一則,真過Harold Pinter。

Y︰(浴室化粧中)
D︰(在門外問)你有無見過網上有一段扮明星化粧的片,化半邊臉,扮邊個似邊個。
Y︰(一邊化一邊問)有邊個?
D︰阿嬌、劉嘉玲……什麼都有,總之好多個。(明顯只認得一個半個)
Y︰畀我睇吓……
D︰我要在FB找一下……有,呢個。
Y︰(觀賞中)嘩嘩嘩……
D︰影片下仲有黃子華金句︰「落咗妝之後人哋仲認得你嘅,就叫化妝,人哋唔認得你嘅,就叫做喬裝。」
Y︰ (笑)……你有無發覺,其實黃子華唔係講嘢好笑,佢係中文好。
D︰ 確係幾好。
Y︰「喬裝」,改做「偽裝」,語感就差好遠啦。「易容」,就直頭無驚喜。
D︰係係係……(輪到佢用浴室)

結果我繼續想黃子華有什麼用字好精準的金句,就竟然,忘記了,去追究,他為什麼會在我化妝的時候想起一條「喬裝」片﹗(火)

2019年1月27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老有所屬

〔書是BW介紹我看的,這裏要補她一個credit。為什麼叫我看?就要麻煩大家自己諗諗。〕
  
老有所屬

          對於6064歲的長者來說,過去一星期,那一千元多一點的援助,去了又來,真是何苦來哉。惟一好處,是又一次讓人想想「老」這回事。

高官以自身每天工作十小時訓勉一眾申領綜援的同代人也要同樣自強不息奮勇向上,自有其離地之處。但我有時還稍嫌社會的「老人想像」不夠離地——為什麼每月港幣1,060元的差額只會變成減低找工作意欲的誘因?而不想想那可以成為老人家社交、買報、買杯咖啡沉思的成本,從而更能與社會溝通,傳遞、表達出那些到達某一人生境界才能體會的智慧、從容,與爆發力?

          是的,我想說爆發力。在文學世界裏,老人的力量太令我驚異——對不起,我習慣直稱「老人」,而非故作正式的「長者」或時常令我有點毛骨悚然的「老—友—記」,試想「老人與海」怎可變成「長者與海」或「老友記與海」——黃春明的「老人系列」小說自然勇猛直面各種生存意態;陳映真晚期的〈忠孝公園〉、〈歸鄉〉、〈夜霧〉把糾結的政治、身體與回憶寫得險象萬千;蘇雪林的《浮生九四》,啊,都九十五歲了,求真意志與熱情還是燒得那麼猛烈,她對《綠天》散文集的自白常常使我唏和佩服。

          老人作品不按牌理出牌,迴光和驚喜處常常令還沒那麼老的人自愧不如。即使偶爾——就如世上其他一切作品——反映出點點人性之惡或幽暗,也多了一重「人之將死」深度。最近讀卡內蒂(Elias Canetti)的Party in the Blitz: The English Years,充份感受到所謂蠟燭熄滅前最亮的道理。

          Party in the Blitz 是一部自傳,記述198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卡內蒂在二戰時流亡英國的歲月。傳記寫作之時作者已屆八十五高齡,並且在他離世後近十年才出版,隨心所欲而踰矩,頗有拚命之心。書名如果讓我不負責任地翻譯,我會叫作《轟趴》——書中一方面記述各種在英國文化名人界的沙龍派對(Party);另一方面指涉其戰時背景,特別指德國對英國猛烈的突襲和轟炸(Blitz)。

          但真正稱得上是轟炸的,應該是卡內蒂不留情面地對英國的偽善、冷漠和勢利一面的掃射。而當中最為人談論的攻擊,要算是對前度情人梅鐸(Iris Murdoch)十五頁不吐不快的告白。被稱為英國最有智慧的牛津女子,梅鐸著有小說二十四部,另哲學著作及散文等身。她與卡內蒂的戀情發生在五十年代,雖然比他小十多年,但當時名氣不下於他;而卡內蒂雖然在德語文學世界中與穆齊爾(Robert Musil)齊名又得湯馬士.曼的大力讚賞,流亡在英國的日子卻一直受著不成比例的忽視。至此,八十五歲的他決定要面對近半世紀前的英國,也要寫下1953年開始與梅鐸的三年婚外情。

          卡內蒂的回憶不只是一個憤怒老人的回憶,也是一個保加利亞出生的猶太作家對大英帝國驕矜的慘痛指控;更特別的,我認為,是一篇罕見的男性版的MeToo告白。八十五歲西方白人男性,回望當年被年輕十五歲,三十出頭的梅鐸利用、榨取、輕忽與漠視的慘痛經歷。

          一般人會覺得卡內蒂的回憶錄寫得十分「失格」。一開始即狠批梅鐸的大部頭哲學新作(應該是Metaphysics as a Guide to Morals)寫得十分差勁,空洞的經典引述,代表著學術著作最壞的一面;文化氣質上,他認為梅鐸活脫是個牛津大雜燴,有著他所鄙夷的一切英國生活內容;外貌上,他說她有一雙醜怪而穿涼鞋的大腳,走路像一頭熊;愛情上,她與卡內蒂的親熱令他不寒而慄,無味、短暫、眼神空洞又滔滔不絕;道德上,她曾毫不顧忌地穿上一件幾乎透明的白襯衣,企圖吸引卡內蒂的名人朋友Aymer的注意……

          這一腔辛辣的怒火卻總不能解釋,為什麼他們又維持一段三年的婚外情?可憐的卡內蒂終於說︰因為梅鐸會「聽」,是一流的聆聽者,每個滿腹經論的人的完美情人。即使後來發現她同時與多人維持這種海綿一樣的吸收知識的關係,即使她把他所說的寫進小說與哲學論著之中,他始終是如此刻骨銘心,在八十五歲的某一天,把毒液一般的文字隔著半個世紀噴薄而出。

          老有所屬,就是心有所屬,念念不忘。人生難得走過了一甲子,回憶需要力氣,港幣1,060,幫補吓,怎少得。

〔原載2019年1月21 日《明報》世紀版〕

2019年1月20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為什麼《編輯是一門正在消逝的藝術》?

〔今時今日,仍有許多中文系同學說畢業後想當編輯,眼裏充滿真誠。〕
為什麼《編輯是一門正在消逝的藝術》?

          吳波主編的《編輯是一門正在消逝的藝術》(北京︰金城出版社,2013)是一本關於編輯的文集,「匯編數十位出版人的從業經歷,從編輯生涯、作者交往、選題策劃、職業規範以及出版業的未來等多個角度切入,探討編輯這一職業的現狀和未來,追問當下編輯存在的意義,對編輯從業者有很好的示範作用,亦是撫慰他們心靈的一味良藥。」

          內容雖然頗具氣勢,但若非業界人士,一般讀者未必感興趣。不過此書其中一個看點,正是它的「後設」意味。即是說,這本記錄中國編輯大半世紀蓽路藍縷的書,本身也要經過「編」與「輯」;它的編輯水平,可能比它的內容更能說明問題。

首篇是鄭振鐸的〈編輯是什麼?〉,具代表性和歷史感,文末「若有任何無理的新的壓迫,憑借了資本勢力而加到我們的身上,則我們更不惜任何犠牲與之周旋;決不退卻,決不反顧。」令人動容。惟注釋只說「這篇文章是鄭振鐸為《編輯者》所作發刊詞,曾收入《海燕》一書。」如能有完整的注釋,讓讀者知道這是寫於1931年的發刊詞,會更見時代精神。

此外有樓適夷的妙文〈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回憶編輯生涯,卻先說自己在「三反」運動中處理檢舉的工作,耐人尋味;也有涉及具體工作的,如陳原的〈論駕馭文字的藝術〉及沈昌文的〈編輯的甘苦〉;有放眼世界的〈美國編輯怎樣看待編輯工作〉及〈我和拉丁美洲作家的交往〉;也有經典叢書編輯史如王云五的〈初到商務及《萬有文庫》出版的緣起〉及李長聲的〈岩波茂雄和他的岩波書店〉,頗開眼界。但沒想到,此書最具戲劇張力的一篇,正是點題文章〈編輯是一門正在消逝的藝術〉。

作者是英國著名書評人及編輯Alex Clark,說到編輯的重要性,先來一段小故事大震撼。話說她正在準備訪問當今美國小說第一把交椅弗蘭岑(Jonathan Franzen),當天他的新作《自由》(Freedom)英國版面世,卻突然要在發佈會上叫停——本來已修訂的錯誤竟在英國版中重現﹗換言之會場上堆疊得高高的新書,以及成千上萬在運送往書店途中的,都必須重印。然而,在這個緊張刺激的故事中,以下一句使我讀不下去︰

……不止是弗蘭岑之前的作品被標注為「修訂版」,這本小說的美國版也遇到了類似的窘困。在一大堆諷刺的話中,《自由》的其中一章標題竟被改為「錯誤已修訂」。

          知道什麼叫「黑人問號」嗎?——為什麼弗蘭岑之前的作品被標注為「修訂版」?「這本小說」是指《自由》還是「之前的作品」?誰說了一大堆諷刺的「話」?小說《自由》有一章叫「錯誤已修訂」嗎?誰把它改了?——正所謂講古唔好駁古,我一向認為看翻譯就別查原文,除非你從事翻譯研究。真要信不過翻譯又有能力,靜靜地直接看原文好了,毋須大鑼大鼓找錯。但這次實在太掃興,網上一搜,原文如下︰

not only was Franzen's previous novel entitled The Corrections, but that book's US edition had suffered similar teething troubles. And, in a pile-up of ironies, one section of Freedom goes under the heading "Mistakes Were Made".

          天。原文精彩地描述弗蘭岑事件的反諷,在於他前一部小說名字就叫《修正》(The Corrections)(而非「被標注為『修訂版』」);而新作《自由》其中一章的標題是「錯誤已經鑄成」(Mistakes Were Made)(而非「錯誤已修訂」)﹗

          明白了嗎?《編輯是一門正在消逝的藝術》完美演繹什麼叫a pile-up of ironies︰在一本慨歎編輯藝術消逝的文集中,點題文章以弗蘭岑的故事引出即使文壇大腕也難免錯漏百出的校對惡夢而見整個行業的衰微;而此文卻把關鍵的一段譯得錯漏百出。箇中反諷,幾近行為藝術。

是誰令編輯變成一項消失的藝術?此書反映的問題與所呈現的歷史一樣深刻。例如,一個只有百度沒有Google的世界,是否要為以上常識性的硬傷負責?我不知道。我只知編輯生涯或許不如日劇《校對女王》(圖)一樣亮麗浪漫,但現實中編輯卻經常救我一命,如本欄的彭月。除了無言感激,我衷心希望天下文字工作者,包括我,都有被體諒和修正的機會、做好本份的自由。


(原載2019年1月14日《明報》世紀版)

2019年1月10日 星期四

夕拾朝花.救救大人

〔這篇出街後三天,董生問有沒有迴響。我說,unfortunately,沒有。但事實上,我的寫法已說明我不是求什麼行動升級與聲援。我真心只想說,如今當作家難,當編輯更難。有些事需要說出來,更需要說出來以後,以最少程度的扞擾,讓事情朝著比較理想的方向,自行修正、復元。〕
救救大人

          事情就發生在上周專欄提及的那個「積累.傳承.創新:近三十年來香港問題研究與出版」研討會。出版社在會上回顧三聯在香港過半世紀的成績,從1948草創階段到近三十年的收穫深耕、轉型探索,老實說,不是不感動的。而會議上大家亦普遍認同,沒有文獻、作品及研究的出版,學術工作無從談起,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好了,會議尾聲,一貫美麗又認真的關詩珮跟我說,她的新作《全球香港文學:翻譯、出版傳播及文本操控》(圖)已完成多次校對及排版,原定當日在會上送贈與會者的。惟因種種內容上的考慮,必須叫停。

          很難找到一個更諷刺的時刻來消化這消息,但我當時仍天真地想,叫停就是暫停,後隨的總是放行。不到一個月,收到她的電郵,清楚說明這部以「翻譯作為香港文學的方法」的學術專著,出版社因其內容涉及「六四」及八、九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的出版狀況而無法放行,並希望作者自行修改。作者幾經考慮後無法同意這「非學術」的修訂,最終在2018除夕決定在雙方無償無責下終止合作。此外由於她長年不在港,亦婉拒了朋友聯署聲援的建議,寧於另一出版社讓全書以原貌與讀者見面,事件算告一段落。

          關詩珮近年來學術成績有目共睹。《譯者與學者》從翻譯和知識角度切入千絲萬縷的大英香港殖民史;而《全球香港文學》則從中、英、日語的翻譯細讀個案以及香港文學在他國語言之間的流布現象,為時髦的Worlding Hong Kong Literature——姑且譯作「世界中」的香港文學——訂下其中一個堅實的討論基礎。至此我必須強調︰一、對於關詩珮而言,此事損失最大的肯定不是她,而是出版社。同樣內容以英文學術論文單篇發表對她的事業肯定更有益處,而今此書以原貌面世也只是時間問題。二、因此她絕對有資格及理由決斷地將此事告一段落,繼續專注學術工作,信守她的研究理念和價值。

但我相信此事仍然觸動我們的神經,非因我們對內地書籍審查制度一無所知,反而是我們一直對此審查的「例外理解」正式地動搖了︰一、香港作者在香港出版到底比較自由;二、客觀學術研究到底不受限制;三、文學性質到底有比較寬鬆的詮釋空間。錯、錯、錯,規則已經非常堅定地轉移了。如果此事真有聯署聲援,那些不得已在繁重的編務中仍要面對變幻莫測的審查,隨時得把即將付印的書稿叫停、扣查、重審、解約的編輯們,也許更需要聲援。

          小思老師曾著我閱讀一本叫《編輯是一門正在消逝的藝術》的文集,其中有一篇〈美國編輯怎樣看待編輯工作〉提到編輯的三個角色︰多方搜尋好書以出版的「狩獵者」、細心閱讀並溫和地提出修改建議的「治療師」、在面對作者時代表出版社,在面對出版社時代表作者的「雙面人」。三個角色都是為了讓作者發揮最大潛力,清晰地表現他們的想法,再藉著出版來促進社會利益。

          當我們義憤填膺地要捍作者的創作空間時,我們如何看待那些熱情地獻身工作、富於同理心的專業編輯的空間呢?就像電影《筆羈天才》的名編Max Perkins,編輯的形象大都成熟穩重,經常手握紅筆與權力,作家則永遠像個天才橫溢的赤子。但這些「大人」編輯,就一定站在創作自由的對立面嗎?他們可不可以「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把作品「放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呢?

          或曰今日的編輯面對出版萎縮的壓力已是如此嚴苛,還忍心要求他們為作者肩住黑暗的閘門嗎?我倒以為,正因為編輯的心血、品味和知識太過珍貴,就更不應在審查的「無形之手」中浪費殆盡。沒有編輯會希望與作者同病相憐地建構一個沉默的惡托邦,尤其是它未必存在﹗革命尚未失敗,編輯仍須努力思考︰一、如何憑專業判斷和細讀,勾劃出一本書出版要比不出版好的理據?二、如何在最保留原貌的情況下提出修訂意見,而非讓作者漫無目的地改寫?三、編輯不是消逝的藝術,更是「大人科學」,正在苦苦肩著黑暗閘門的編輯,或許還有?救救大人……

(原載2019年1月7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