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3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籤文詮釋學

〔忙到文都唔識貼。貼番啦宜家。〕
 
 籤文詮釋學

 正所謂「窮算命,富燒香」,新年伊始大家在車公廟與黃大仙忙進忙出,一邊求籤一邊燒香,大概最能說明香港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衣食無憂值得酬神燒香,住行有虞又要求神問卜,都為趨吉避凶,以求車公或大仙指點迷津。

一句「石田為業喜非常,畫餅將來未見香;怎曉田耕耘不得,那知餅食不充腸」,解個不亦樂乎,由香港底子雄厚解到萬事不宜,鏡花水月,每個解釋都可見背後的權力、欲望、心性、邏輯、信仰、立場、以至古文閱讀能力。

石田耕不得,畫餅不充腸,無論如何不能解作香港根葉茂底子厚,是明明可知的。但為何這支看來鏡花水月,「無啖好食」的籤文是一支「中籤」?須知車公籤文上籤佔三十五、中籤四十四、下籤十七,也有接近兩成機會求得下籤呀。何以凶中有吉?看來是時候溫習一下「詮釋學」(Hermeneutics)了。

詮釋學,就是解釋的學問,包括「解說」本身這個行為,以及對「解說」背後的哲學、文化、語言的探究。粗粗地拿起牛津版「入門小叢書系列」Hermeneutics: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看看作者怎樣解說詮釋學的八個要點。

一、詮釋是經驗的融合,不是先有字,然後我們把意義附加上去。即如果我是今天新界的原居民,且是男丁,「石田為業喜非常」就不是反諷句,而是事實陳述——時代變遷,縱有良田千畝種菜種米,怎及堅硬石地蓋丁屋呢?

二、知識向來被認為是客觀的,但詮釋學認為所有知識的追求,都由背後的信念、熱情與創意構成的。籤文也有客觀標準,例如上、中、下之分,就說明不能硬生生把下籤解得福星高照。是次官方卻示範了「受人二分四,解到索晒氣」的為官熱情,雖然信念搖晃、創意拙劣,但也有人同情。

三、詮釋是一場「視界融合」(fusion of horizons),把原本不明白的事,融入已明白的事情中,集合多種觀點,繼而擴闊視野。解籤就是把籤文上未知的一年狀況,融入自身已知的條件中,得出一個超越原本視界的啟示。當年何志平在2003年求得下籤時說︰「即是不能更差的了」,這否極泰來當然不受歡迎,但至少有點實事求是的「硬食」精神,好過勉強曲解四份之一條籤文。

四、詮釋學尊重傳統,求籤亦一樣。一般人認為傳統不利礙批判思考,但詮釋學認為傳統是開發知識的工具,也告訴我們什麼才是值得學習的。那些籤文中的孔子聞韶樂、東坡遊赤壁,都在邀請你動用一切的傳統知識。今次的「石田事件」,上網搜一下就有「新竹關西國小成語教學網」告訴你,「如獲石田」,見《左傳.哀公十一年》︰「得志於齊,猶獲石田也,無所用之」,比喻無用處之物。簡言之,詮釋學與解籤,不就是舉頭三尺有傳統﹗

五、詮釋學相信語言的力量,無遠弗屆,籤文亦然。語言不只是盛載意義的工具,解籤原來先要搞清敘事學——下下籤有「朱買臣分妻」,講因貧賤遭妻棄的朱買臣後來顯貴而妻求復合,於馬前上演覆水難收的故事。但求籤者若是男人,你會是朱買臣還是朱太?下下之策到底是指分妻還是嫌夫?沒有人告訴你的。正如「怎曉」田耕耘不得,「那知」餅食不充腸,兩個疑問句到底是正面陳述的「怎料」,還是反問「你怎曉得不是」?真是你問我我問邊個。

除此以外,還有第六,所謂的「詮釋迴圈」(Hermeneutic circle),指所有詮釋都與語境相聯,如藤蔓衍生相連,即解籤也要設定年齡性別及自身、姻緣、事業、家宅等語境,提供詮釋的框架。第七,詮釋不是模棱兩可的相對主義,而是有多個同樣有意義的說法,因此不能說籤文都是無中生有的創造,而應該說籤文的世界在我們面前呈現,不同的人以自己不同的角度去解讀。第八,詮釋學是極端霸道的原教旨主義的解藥,使人明白即使最深的信仰都是從文化語言思考而來。解籤一刻總令人心存謙卑,提提你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過,意大利符號學家艾可(Umberto Eco)在《讀者的作用》一書中亦提提你,「詮釋文本」,與「使用文本」始終有別。詮釋有一定的語言規則和時代背景,使用才可以根據不同目的自由地使用一首詩歌或籤文。例如我覺得八十六車公靈籤其實不過提提鄉郊囤地為業,坐地分餅的做法已經不合事宜,終非長久富貴之道——這當然是我個人、主觀、自由意願下的文本「使用」了。

〔原載2019年2月11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