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好多人不明所以。有插圖沒插圖差很遠。《明周》紙本我未看到,但相信實在不便加產品圖片,否則太植入式了。意外驚喜是呂永佳對「渣男香」有興趣,但嘴裏卻說要找言子夜的晚玉香。:D〕
一縷芳魂——張愛玲小說的配香筆記
到底是冥誕一百歲還是逝世二十五周年?我也說不上來,總之愛玲女士的精魂,惘惘的一直都在左右,為張迷增添生活的靈感與風味。張愛玲的感官世界一直相當敏銳,惟香味這回事不好寫。首先,她寫臭味比香味好,不論是〈紅玫瑰與白玫瑰〉裏巴黎妓女疑心自己的體味與孟煙鸝心安理得的便秘;還是〈重訪邊城〉對香港臨別秋波時冷不防傳來的撲面屎味,那不潔與不安感都意味深長而高明。即使不寫臭味,讓作家留下深刻印象的味道都不是什麼幽香︰雨天裏頭髮窠的氣味、電油味、花生的油哈氣、燒糊了的牛奶,還有戰時在醫院當夜班時烤麵包所用椰子油的冷香——全都連繫著記憶、情緒、性格與道德。相對而言,各種香氣的催情功能,就顯得太簡單,像有點不屑去寫了。
但作為一個淪陷時期還會到處去找口紅,在美國會大手筆地以經典的香奈兒五號(Chanel No. 5)作伴手禮的張愛玲——據說水晶的未婚太太收到一瓶八安士的,柏克萊大學時期的助手陳少聰也收過一瓶小號的——她對香水的消費性應該不大反對而且頗有心得。是以我忽發奇想︰既然用餐可以配酒(wine pairing),讀小說是不是也可以為作品或人物配香(perfume pairing)?為了秉承張氏對金錢、消費、都市毫不迴避的喜愛,這裏所謂的配香都是可以買得到的商品,而不是芳香詩學式的一大堆花草木石基調名稱。即使這些香水不是小說人物可以買到的當代新品,但香氣與愛玲女士的小說一樣,總是劃時代的。
姑姑張茂淵︰Shiseido “Zen”
把香水灑在小說人物身上之前,不如先由幾個作家身邊重要的人開始。不用說,我最好奇的是姑姑張茂淵可以配搭什麼香水。完全個人心水,我會選姿生堂的「禪」。香氛於1964年推出,但2007年版的瓶身是一個金黃剔透的立方體,與姑姑那個幾何感十足的現代主義公寓簡直絕配,獨立、簡約、單身女子的黃金時代,即使全屋東西都是自己攢錢買的,又如何?這一瓶的裝潢與名字比氣味重要,但東方基調中的風信子、橙花、佛手柑與檀木,仍是相當美麗。
炎櫻︰Penhaligon’s “Vaara”啊,可愛的炎櫻,喜歡張愛玲的沒法不喜愛炎櫻,不喜歡張愛玲的可能還是會喜歡炎櫻。蘇青就遠遠做不到這一點。這位南洋姑娘活潑聰慧得配有一篇〈炎櫻語錄〉,擦什麼香水好呢?恕我還是跳不出國族的框框,炎櫻姓摩希甸,父親是阿拉伯裔錫蘭印僑,在香港唸書,配一瓶百年英國皇家認證Penhaligon’s的Vaara如何?Vaara是一位印度公主,出生時獲特別訂製香水誌慶。這一款的瓶子是英國傳統藥瓶配印度紗里的繽紛,鮮橙、靛藍與黃金色調,與香氛基調中溫暖辛芳的甜梨、檸檬和藏紅花交織。出身良好又風趣幽默,炎櫻不容易。
張愛玲︰現代主義與Chanel No.5剛才已說過,作家曾經優雅得用香奈兒五號作伴手禮,但觀乎她晚年的生活起居誌,清潔劑或者藥膏應該才是生活的主調。所以這經典與其說是作家的身上香,不如說是心頭好——歷史上最早使用合成化學醛為基調,不讓人聯想到某一花香卻又把茉莉、梔子、依蘭完全提昇至另一層次的現代主義香氛。「五號」不過是指給Coco Chanel選中的第五號樣本,不帶更多意義,意義在女性自身。張愛玲活用現代技巧,把傳統鴛鴦蝴蝶與才子佳人小說提昇又翻轉,人人在其中照見自己,正如香水也不再只見花香不見人。胡蘭成呢?時下流行的「渣男香」,挑一瓶如何?但參考《小團圓》裏邵之雍與盛九莉的吻,他的舌頭像一個乾燥的軟木塞,可見邵相當「無味」。而原型胡蘭成要在汪政府工作,職業上非常需要不留痕跡。況且到處留情的人,也只會特別明白無味的重要性。
十大主角及其他任何的「十大」都是有爭議的,加上「及其他」大概也於事無補,還是事不宜遲,老老實實地數起來吧。排名不大分先後,男主角的配香是附送性質。
(一)白流蘇︰Hermes “Sental Massoia”
〈傾城之戀〉的白流蘇,怎不是一叢叢芳香的白花呢?但我偏偏覺得white florals太浪漫,配不上既精通柴米油鹽,又懂得冷靜地保住大家閨秀之名而不輕易自貶身價的她。那就選頂級的愛馬仕吧。這一瓶的基調是罕有的牛奶、檀木、乾果、花,非常的溫暖實惠,名份與浪漫兼得。調香師Jean-Claude Ellena的理念就是不讓人覺得「你的香水很香」,而要覺得「你很香」。白流蘇若有若無的攻略,正是如此。既說到愛馬仕,不妨也為最佳CP范柳原挑一瓶Hermes “Eau d'Orange Verte” 綠柑橘水吧,純粹為著那個藥樽一樣的深綠玻璃瓶,以及那輕佻又深情的一句︰你的綠色玻璃雨衣像一隻瓶,藥瓶,你是醫我的藥。
(二)葛薇龍︰Aqua Di Parma “Iris Nobile”
連作者都叫你把沉香點上才好讀〈第一爐香〉,葛薇龍的香水又怎可以沒有沉香?但葛薇龍讓我想到鳶尾花(Iris)。此花香清淡無比,但花色中的金黃與紫藍象徵財富、同心、熱情與適應力,花語竟就是「絕望的愛」。葛薇龍天生素雅大方,但對喬琪喬的愛勾起了她驚人的學習能力,把熱情化成黃金以維繫婚姻。Iris Nobile結合依蘭、柏樹和廣藿形成獨有的脂粉香(powdery scent),與姑母那個大千世界極其匹配。至於愛玩成性的喬琪喬,就送他一瓶同品牌的藍地中海系列 “Arancia di Capri” 吧,從湛藍的瓶身到爽甜的香氣,二世祖必備。
(三)曹七巧︰Yves Saint Laurent “Opium”
《金鎖記》的曹七巧倒是不能免俗了,除了鴉片,別無選擇。真的生鴉片據說有一種酸甜酸甜的氣息,而YSL的「鴉片」固然是濃烈,卻是出奇地甜,有成熟的桃李、佛手柑、檀木、玫瑰與琥珀香。七巧以鴉片緊緊鎖住自己的幸福與不幸,少女時期的甜蜜快速腐壞發酵。而本來很適合 “Miss Dior” 的女兒姜長安與很適合Penhaligon’s “English Fern” 的童世舫,終究只能淹沒在鴉片煙中。
(四)言子夜︰Miller Harris “Tuberosa”純粹因為知道有一種花叫「晚香玉」(tuberose),與言子夜這個美得不近人情的男子名太相襯而已,硬要給他配一瓶。但話說回來,我也真心認為〈茉莉香片〉的主角不是言丹朱也不是聶傳慶,而是那個在背景裏時常溫文倜儻,惹人遐想的父輩身影。這小說確有深意︰上一代太過優雅或精彩,隨時害死人。
(五)王嬌蕊︰Frederic Malle “Une Rose”〈紅玫瑰與白玫瑰〉總不能沒有玫瑰。但真正玫瑰,我只認王嬌蕊。“Une Rose” 有人譯作「一輪玫瑰」,其複雜精彩處是好像完完整整地把一株玫瑰的花瓣、花莖、木刺、土根通通精淬出來,很適合同樣做過「蚊子血」與「硃砂痣」的王嬌蕊。孟煙鸝則是Penhaligon’s的 “Elisabethan Rose”,香水瓶頸有一圈泡泡衣領般的裝飾,像永遠長不大,而且配方中的洋菊有種很生澀的酸味。
(六)愫細蜜秋兒︰Bvlgari “Petits & Mamans”
把大學教授羅傑害慘了的愫細蜜秋兒,其實可算是蜜秋兒太太的犧牲品,英國版本的曹七巧、姜長安與童世舫。只是羅傑更不幸,把愫細娶過來才知道蜜秋兒太太一直向女兒灌輸壓抑到不堪的性觀念。其悲劇性好比一瓶名為“Petits & Mamans”的香水——雖說世上最好聞的味道是嬰兒,但只限真正的嬰兒。孩子與香水總是格格不入,母與子的最初的香氣,不能以爽身粉味道的香水取代。
(七)許小寒︰Dior “Fahrenheit”又一個孩子,〈心經〉的許小寒,一個戀父的人,應該塗什麼香水呢?最合理的答案是偷用父親的古龍水了。Dior的「華氏」一直是介乎好男香與渣男香之間的選擇,皮革、香料、花、果、草、木香基調複雜得一塌糊塗,正如許峰儀最後竟移情到女兒的同學段綾卿。華氏451度?禁忌之戀,令許小寒妒火中燒。
(八)吳翠遠︰Jo Malone “English Pear & Freesia”也沒有一定的,所有能夠在車廂中「撞香」的氣味,都可以成為〈封鎖〉中吳翠遠的香氛。但其實「大眾香」也沒有什麼不好,亂世裏相遇,有時就靠這一脈微弱的關聯與遐想。記憶中九十年代的大眾香是CK One與Issey Miyake的「一生之水」,千禧之後有Marc Jacob的雛菊Daisy,2010接棒的是Chloe所謂的荔枝香,踏入2020,聽說是本來低調小眾Jo Malone的「英國梨與小蒼蘭」,但如同世間一切萍水相逢,初遇的乍喜與聯想,總是經不起推敲,也不持久。
(九)王佳芝︰是Guerlain還是Chanel?說張愛玲沒寫過香水,也不是真的。〈色戒〉中王佳芝要上場了,就在咖啡店先抹上一點香氛︰「她打開手提袋,取出一瓶香水,玻璃瓶塞連著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後一抹。微涼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這點接觸。再抹那邊耳朵底下,半晌才聞見短短一縷梔子花香。」像一個殺手對槍械作最後檢查。眼尖的張迷想在電影《色戒》中找線索,想了半天,覺得所用大概是嬌蘭與香奈兒之爭。Guerlain的Jicky在1889推出,與香奈兒五號一樣,它的花香非常抽象,調香師只為紀念一個讓他一見難忘,名叫Jicky的英國女子,在香氛界公認是從古典主義過渡到印象派的作品。王佳芝最終戲假情真,絕對合用。
(十)最香的人︰蕊秋
隨便做個選舉,我覺得張愛玲小說中最香的人,就是《小團圓》裏以母親黃逸梵為原型的蕊秋。或許她是最夠得上香奈兒五號的人物,但同時也可以駕馭牡丹、木蘭、茉莉、玫瑰、梔子等任何花果草木香。蕊秋有用香水這份鬥心與需要,她努力變換著資本,在閨秀、新女性、情癡、少女之間懸盪不定,九莉崇拜得眼花撩亂,致使後來到了外國,一出手就是Chanel No. 5,原來都是母愛。
而我在這心煩意亂的日子,追記這些子虛烏有,亦終將消散的香氣,不過也是因為這個地方「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種惘惘的威脅吧。
—完—
〔原載2020年9月11日《明報周刊》Book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