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畫實在值得細看。Google Art,比真更真。〕
翻譯巴別塔(下)
上星期談到因為一幅雙面拼圖而在Google Art上細看老布勒哲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的大小兩幅《巴別塔》。《聖經》裏巴別塔的故事原是訓誡人類別狂傲地妄想與天比高,不然觸怒神明導致語言不通、流落四方。然而,老布勒哲爾的《大巴別塔》少有地結合了十六世紀兩個不可能的主題︰農民生活與神聖題材。建造巴別塔的並非什麼傲慢的權貴,或者說,在傲慢的權貴指令下,同時也有一群長年累月與巴別塔共生的人,在明媚的十六世紀城市海濱建塔,並搭建各人的生活,在塔的周圍洗濯亞麻內衣、養飼禽畜、憩息於草地,展現卑微而愉快的地上樂園。此畫的神、皇、民權與寓意到底當如何評價?
神在此畫以典故的方式存在,只有知道《聖經》巴別塔的故事的人,才知道眼前巨塔始終不能完成並致人類散落大地四方的結局。藝術把時間定格於人們還興致勃勃建塔的未知時刻,他們開山闢石,營營以惜生,總會使人想到「如果」。如果當時能收手?如果從來沒想過建塔以顯揚自己的成就?神權的終極顯示,不在那個人格化隨時暴怒的懲罰者,而是無法重回的命運安排。閱讀此畫最神聖的體驗,就是讓人想到「如果可以重拾昔日和諧」以及其不可能。
然而神權並非此畫唯一探討的內容,因為此巴別塔的設計與周邊環境完全是十六世紀歐洲風格,塔身羅馬鬥獸場建築形式、遠處城市建設有畫家身處的安特衛普的影子,人的衣著生活等,全無一絲《聖經》的近東古國風格。加上《大巴別塔》左下角近寫的皇上與隨從,無可否認的政治隱喻躍然而出。老布勒哲爾見證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對低地國家實行鐵腕政治,以狂熱的天主教徒身份剷除眼中的異端和新教,領地遍及西班牙、荷蘭、意大利、西屬美洲與非洲,卻只諳西班牙語,在宗教和語言上皆毫不妥協。但一幅巴別塔可以對此一政權獻上什麼?細看《大巴別塔》中下方畫有細小的工人躺徉休息在草地上,其中一個竟脫了褲子在大解,泛紅的屁股對著的方向,正是畫前方的皇上。
可見勉強的統一,與毫無融入準備的隔閡,就是政治敗壞的方程式,即使藝術家在生時未及親見菲利普二世的全完陷落,但巴別塔的寓言與預言已完成了畫家的咒語。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的核心,亦於焉呈現。神權與命運可以無法逆轉,皇權與侵略可以泰山壓頂,但人文、人與藝術,可以展現最長遠的抵抗力與彈性,發揮最微妙的效用。老布勒哲爾另一令我目不暇給的名作《荷蘭諺語》,運用超凡的寫實技巧把過百條當時的荷蘭俗語表達在一幅油畫之上。與巴別塔兩相對讀,其人文意義同樣是廣闊而機微的︰保存地方語言的獨特性能使人團結;大一統的強硬語言制度反而會令自身瓦解與滅亡,意義是一樣的。
至於《小巴別塔》,人與神、歷史與政治的元素都退得比較遠。沒有了前景中的皇上與隨從,建塔的小小工人生活其中的細節也大大減少。置於畫正中央的塔成了主角,在血紅的殘陽之中,像是見證著人類即將完成的功勳,也像是標誌著人類最終功虧一簣的悲劇遺址。有論者認為是人類努力的最後定格,象徵救贖;也有人認為是歷史與隱喻的廢墟。這也牽涉到兩幅畫的繫年,《大巴別塔》有畫家的簽名與年份1563,但《小巴別塔》則無從稽考。雖然以技巧和複雜程度而言前者似勝一籌,但我個人傾向希望《小巴別塔》畫於其後。那是一種回歸隱喻的抽象心情︰藝術就是巴別塔,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破譯藝術,轉譯人生,難於上青天,但正是其難,才值得苦苦懷緬追尋。
〔原載2020年8月18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