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人又出動,倏忽又四個月,三份之一年,怎麼可能?﹗貼貼貼,先還債再說。〕
紅樓夢裏人
偶爾會非常懷念看亦舒的日子,那些日復一日,長到不見盡頭的暑假,那些美麗的封面,劉掬色的巴黎風、水禾田的水彩可人兒,還有別緻的書名如《香雪海》、《曼陀羅》、《痴情司》、《莫失莫忘》、《朝花夕拾》,每個名字深究起來可以直把人送往文學的路。但印象中散文集的世界更眩惑,《我之試寫室》、《自得之場》、《無才可去補蒼天》,有一句沒一句的寫一點莎士比亞、維斯康堤、張愛玲、《紅樓夢》,穿插閃藏。當中最閃亮的,自然是寫《紅樓夢》的。
是以看到有《紅樓夢裏人》一書,把亦舒散文集中的相關文章輯錄起來,還是乖乖課金收藏。匆匆閱過一遍,還是那麼趣味盎然,爽直快意不減。例如敢罵寶玉「下作」,搶吃丫頭嘴上胭脂、捧戲子、勾優伶、不思讀書、終日閒閒散散、思欲愁悶,只為女兒家的裙衩費心……當然日後再讀,知道寶玉的清秀即在其痴頑,不能如此一概而論。但當日讀實在如焦雷轟頂、耳目一新,竟暗暗同意「林黛玉要是能到二十歲,心態略為成熟,定便將這玉兄丟在腦後。」
然而黛玉也沒得到什麼同情,例如她動不動就說「你又來作甚麼,死活憑我去吧」;經常冷笑,眼睛揉不進一粒沙。相反寶釵見到周瑞家的會「滿臉堆笑」地讓座,在金釧兒跳井後竟會安慰王夫人說她不過到井裏住著或憨頑失足,做人工夫了得,寛大明白。又當然,後來再讀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餘香〉,寶釵勸導黛玉不要讓《西廂記》移了性情,黛玉真心感激這知冷暖的體己話,仍是十分動人。寶黛釵三人關係穩定下來,越發親厚也越是悲哀。但觀亦舒站邊非常清晰,她欣賞的寶釵、王熙鳳、探春,以至平兒、襲人,無一不滲透著女性莊敬自強求生存的現代感;她冷言的黛玉、晴文,說穿了就是一句「不合時宜」。因此「合時宜」是亦舒讀《紅樓夢》的特殊心法,文中經常把小說作現代「翻譯」,如說薜寶琴是個jet-setter,或王熙鳳替襲人打點回家的衣物時把包袱由「新秀麗」換成「路易威登」,都是趣味橫生。
另有稍涉脂本批語、後四十回真偽、庚辰程乙版本分歧及秦可卿本為太子允礽之女的背景,在不足四百字的專欄文章而言也算開眼界的題材,足夠把讀者釣入《紅樓夢》的另一層次。可惜《紅樓夢裏人》只收入通篇談《紅樓夢》的散文,有些更好玩的,字裏行間提一下的,就沒有收入。例如記憶中有寫過真正富人口吻的難以模仿︰賈府失竊,府裏的人會說丟了財物不打緊,只是有幾株新的宮花「一次都沒戴過」煞是可惜,完全的及時行樂風格;又如寫作者曾攬鏡自照,想自己容貌能算是《紅樓夢》中哪一門人物,結論說頂多只是個平兒或襲人,又說想必屬又副冊或又又副冊,幽默自嘲中透著慧黠,蠻好看。
亦舒主張《紅樓夢》要數十年如一日地讀,「佛系」地先不理版本考據,也不要怕了姨媽姑爹稱謂一大堆,天長地久讀下去自會水落石出。但這「熟讀法」有時也出紕漏,例如〈太太奶奶〉一篇教人不要因人物關係龐雜而敗興,只要讀個二三十次就會一絲不亂,偏偏卻把探春說「大伯子要收屋裏的人,小嬸如何知道?」錯記成惜春說的。又例如〈這裏不好玩〉一篇說到第二十回賈環與丫鬟賭輸骰子撒賴,寶玉開導說「這些丫鬟像小狗小猫,你喜歡呢,與她們玩一陣子,不喜歡就走開,沒甚麽好吵的。你好歹是個爺。」查寶玉斷不會稱那些「水造的骨肉」為「小貓小狗」及說出「好歹是個爺」的階級主義的話,當日開導賈環的也是王熙鳳而非寶玉。反而第六十回探春對母親趙姨娘的「訓話」就有說小丫頭原是些「頑意兒」、「貓兒狗兒」,不該大么小喝失了姨娘的體統。這差池是版本問題還是書太熟?我想都不重要了。《紅樓夢》的偉大不只是千人讀出書中千面,更是千人讀出自己的千面﹗讀小說如照鏡,正中了王國維所說「偶開天眼見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哪還有指瑕同道中人的心緒?
〔原載2020年5月12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