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係講笑。引發對國家的愛,往往比引發對國家的恨更危險。Btw, 《1984》的封面,真係層出不窮,要幾靚有幾靚,可見審查也是創作靈感的泉源。〕
戰爭即和平
來一段閱讀理解吧︰如果「通過各種非法方式引發香港特別行政區居民對中央人民政府或者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的憎恨並可能造成嚴重後果」是犯法行為,以下哪一項最有效避免犯法?A. 通過各種合法方式引發; B. 引發的是香港特別行政區以外地區的居民; C. 引發對別國政府的憎恨; D. 引發的是愛而非憎恨; E. 引發的憎恨並沒有造成嚴重後果。然而基於文中的「非法」、「嚴重後果」全由立法者定義,B與C又涉及了境外與別國事務而無從判斷,剩下來的答案我認為只有D,一個看似最荒謬的選項︰如果憎恨換成了愛,可以了嗎?
「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和「無知即力量」,是英國作家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小說《一九八四》的極權世界中無處不在的三大標語。話說自7月1日起我的偏頭痛又發作,痛到美國國慶還未有好轉跡象。何以解憂?惟有讀書。當政治讓你頭痛,最「以毒攻毒」的選擇,就是把極權寫絕了的《一九八四》。國家不幸讀者幸,2020年7月,從沒想過《一九八四》變得那麼好看,那麼療癒﹗且看書中有關「雙重思想」(doublethink)的生花妙筆︰
知道卻又不知道;明知要完全信實,卻又在小心地構築謊言;懷有兩種相互抵銷的意見,明知二者相互抵觸而兼信;用邏輯反駁邏輯;崇尚道德卻又厭惡道德;既認為民主不可能實現,又相信黨是民主的保衛者;忘記必須忘記的事物,而在必要時記起,接著又迅速忘掉。最重要的是,以「雙重思想」實踐「雙重思想」,這亦是最微妙之處︰有意識地製造無意識,然後再自我催眠忘記此事。甚至可以說,你必須利用雙重思想,來明白「雙重思想」一詞的涵義。
沒錯,從前我並不覺得《一九八四》很好看,這是文壇大老、《西方正典》作者布盧姆(Harold Bloom)都曾公開吐糟的。主人公溫斯頓與朱麗亞的性格都不大撐得起,他們在惡托邦裏的相濡以沫,以及旋生旋滅的爆發與出賣,都沒有很好的鋪排。而大家耳熟能詳的「老大哥在看你」、「兩分鐘仇恨會」、「101恐懼室」,書中各種抵制與極刑,甚至被1984年以至往後的讀者戲謔︰奧烕爾預測錯了,1984年沒那麼差,1984年之後的世界也沒那麼差。但其實奧威爾早在1949年成書之後說過,《一九八四》不是預言書,而是回顧錄,敦促大家不要那麼快就忘記二戰發生過的一切,並緊記1949的人對1984的世界有責任。
文學是留給未來的一把鑰匙,2020年我好像從《一九八四》中拾到了其中一把。小說中匱乏的物資、不公平的配給制度、非人性地勾出各人心中最深的恐懼——溫斯頓的恐懼是老鼠,他在101密室面對一籠即將傾倒在他頭上的餓鼠而終於徹底崩潰,高聲出賣朱麗亞——都不是最可懼怕的,因為我們可以輕易推翻︰「現在還不至於那樣。」但寫過〈政治與英語〉的奧威爾明白,惡托邦最大的荒涼與最準確的預測,出現在語言的國度。小說中最精彩的描寫,不是那些在禁書尺度徘徊的性愛、極刑或情緒崩潰,而是細緻鋪排的一場語言大清洗。如上述的「雙重思想」,或「新語言」(newspeak),都耐人尋味。雙重思想先為「A即非A」作思想準備;繼而以新語言之簡化助翼思想之簡化,務求詞彙越來越少,字典越來越薄。例如以「不好」(ungood)取代「壞」(bad);以「好」(good)代表「愛老大哥」(to love Big Brother)。言語越來越貧乏,人們表達能力被削弱,最後能說的句子就只剩下︰「愛老大哥就是好。」
你可以仍然覺得這樣的極權語言世界不過是小說家之言,粗糙幼稚。但我重申,奧威爾不是要對1984或2047預言,而是提醒我們,語言就是戰場。當一條法例稱「不可說XX」,如果抗爭的方式只有「我要說XX」,我們不就跌入good/ungood的語言荒漠裏嗎?貧乏的語言由貧乏的世界造成,反之亦然。如果「不可說XX」的對境不只是「我要說XX」,捍衛自由社會的武器就會加倍精良。《一九八四》結語一句「他愛老大哥」曾讓我心灰意冷。現在就算未至於頓覺一片光明,但至少我明白,奧威爾寫出了對抗ungood的千萬種方法之一。
〔原載2020年7月7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