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4日 星期一

夕拾朝花.數造傳奇

〔我的數學系朋友卻說,S. Ramanujan 並不算很偉大的數學家。計得快,不算什麼。大概就像說識字多,文一定能成為偉大的文學家?我只能理解到此了。〕

數造傳奇

有研究顯示,一個人的數學科與中文科(或其本國語文科)成績往往成反比。而選讀理科還是文科,或將來從事數理還是語文方面的工作,往往並非取決於數學或中文的「絕對能力」,而是這兩科之差距做成的反撞力——簡言之,數學成績越差,讀中文的志向會越堅定;反之亦然。又或者可以積極一點說︰數學成績差,只因語文閱讀能力太好;語言文學低分,只因數學頭腦太清楚。

           這到底是科學的大腦分工結果,還是文化刻板印象的驅使?真是天曉得。但總之所謂文學大師數學零分,或數學大師不通人情無法理解語言的幾微,都是常見的「傳說」。我在中學的數學成績與中文成績差距不算很大(是兩科互有低分的時候啦),也曾為一條公式可以化成一道曲線,或把等號兩邊的化解得整整齊齊而讚嘆高興。但一條路走下去始終有分岔點,兼善數理和語文的人到底不多見。或許正因如此,在某些地方會出現一些補償心態︰例如看傳記電影,你讓我選科學家還是文學家的,就算陣容製作差十倍,我也鐵站科學家的邊。

           《數造傳奇》(The Man Who Knew Infinity)(2016)可能是其中之一。其實影片陣容也不算差,有我喜歡得隔著螢幕也會害羞的Jeremy Irons,以及很出色的印裔演員Dev Patel。故事講述自學成家的數學天才S. Ramanujan在一戰時期加入劍橋大學,並與數學家G.H. Hardy相交相知。出身窮鄉僻壤的印度,當低級會計文員仍不能餬口的數學家,一朝受賞識踏足聖三一學院發表多年來的研究結果,本來是個得償素願,才華爆發的故事。然而電影頗有說服力地描寫他到英倫的代價︰跟妻子與母親遠隔重洋、虔誠的宗教齋戒使他長期營養不良、當年英印之間的殖民階級主義、一戰期間大量愛國捐軀者使象牙塔內的研究備受壓力,最重要的是,學院訓練與他天啟式的數學靈感與才華絕對格格不入。

           要兩個數學家之間有戲可做,先要讓他們有衝突;要衝突可觀,先要讓觀眾聽明白他們爭吵什麼。哈代用國家珍貴的資源把一位沒有任何學位的拉馬努金請到劍橋,備受壓力。他希望初來者可以盡快適應學院的步伐,叫他去上死對頭的課,但課上拉馬一下子把答案寫在黑板上,跳過幾十項複雜的論證,令矛盾反而加深。哈代每天收到大量天馬行空才華眩人的數式,但他可以做的就是大聲向作者咆哮Prove it﹗對方則回答「我已知道答案,為什麼還要證明?」    

          觀眾通常都是鐵站天才的邊,對啊,一步到位還須證明什麼?於是編劇痛苦地從拉馬努金的理論找出最容易理解的「整數分拆」為例子。例如5這個數可以有7種分拆方法︰5, 1+1+1+1+1, 1+1+1+2, 1+1+3, 1+4, 1+2+22+3。以數式表現就是p(5) = 7,而6則有11種分拆方法,即p(6) = 11p(n)的數值會隨著n的增加而高速增長,如p(100) = 190,569,292p(1,000) 則是一個32位數了。然而我們親愛的拉馬努金,卻矢志要找出計算p(n)的方法,並聲稱已經找到了。問題是,沒有人可以花上幾輩子為這些天文數字做論證,原片名The Man Who Knew Infinity,參透無限的人,就是這個意思,原來無限之境,就是如此寂寞。

         拉馬努金英年早逝,活了短短的32年,成為首位印裔聖三一學院院士,他的理論及筆記涵蘊眾多基本而重要的數學問題,對後世電算機科學、原子力學與黑洞能量都有貢獻。但我想應用的問題很少出現在他腦海,他應該就是一個把短暫的生命盡情徜徉在無限之境的人。看完電影以後,我久久不能忘記就是哈代教授一句句的Prove it﹗以及拉馬努金眼神無辜的「為什麼?」為什麼呢?因為在人文學科之中,我們同樣深深地感受過,一時的靈感與結論不值錢?即使一時開了天眼說出一個「事實」,通往事實的路徑如果不能道出,終究被譏是「野孤禪」?但只有重章疊句的斷片或細節的羅列可以嗎?又不行。學事既爭千古,也爭朝夕,還有最可怕的一種情況叫「當眼錯過」,明明證據天天在眼前卻又視而不見……凡此種種揪心之處,其實數學與文學沒有什麼兩樣。為何看齣電影也有這番牢騷?一定是因為又到論文口試的季節,又教我浮想聯翩了。

〔原載2020年6月30日《明報》世紀版〕